五十年代生人(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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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林蕖的这段时间,他的姨母和阳子几乎同时来了。其实我以前曾见过她,脑子里一直没有对上号。她听说林蕖在这儿,就急急找来了。这人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已经超过了五十,但精于化妆,打扮入时,走在街上会让人误判为时髦少妇。听说她一手栽培了好几个文学青年,各种各样的人差不多都在崇拜她。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同情弱者,也常常发现天才。一阵寒暄之后,林蕖正好进门来了。她冷冰冰地对外甥说:“你终于来了。”

林蕖笑笑,像个大孩子。她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杂志和稿子一类事情上。林蕖对这些皆无兴趣。她看着我说:“我们都是干杂志的,你应该经常到我们杂志社去坐坐,大家对你评价很高呢。”我说那太感谢了。“我这个古怪外甥大概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他的脾气可够倔的……”说到自己杂志刚刚发出的一篇稿子,她摇头叹息:“让我怎么说呢……”

林蕖幸灾乐祸地掏出了旱烟卷着,抽了起来。林蕖像是故意大口喷烟,弄得姨母连连咳嗽。她用手把烟雾赶到一边去。她手上有一颗很大的水晶戒指,就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亮。她把脸转向我和阳子,像在个别探讨、面授机宜一般说起来,声音略低:“这个作者太迟钝了,自己待在一个角落。这很危险。应该再‘现代’一些——感受潮流,感受时代精神……这是他的致命伤!想想看,人家都荒诞了,他还不荒诞;人家都象征了,他还不象征;‘后现代’在中国,‘达达’,‘垮掉的一代’,‘反艺术’……哎,是该好好动动脑筋了,吃老本不成的,淘汰率很高的,而且……嗯?!”

林蕖笑眯眯地吐着烟说:“那些混蛋才最爱弄‘荒诞’,那些混蛋也最爱弄‘象征’。”

可惜她只顾说自己的,并没在意林蕖,从提包里找出一沓花花绿绿的刊物:“你们听着啊……”她飞快地瞥了吕擎一眼:“这是市里新出现的一个作者——他(她)可是个真正的天才,我发现的。当然啦,也没让我少费心啊。这是他刚刚写出来的,一些句子真绝啦。你看他写狗——‘狗眼里缓缓伸出一根蓝色的火棍,把主人的裤子灼了一个洞’;他写一个小女孩——‘她眼看着外祖母的拐杖在地上发出芽来,外祖母提起拐杖,就像拔起一棵小树’……”她读着读着入迷了,幅度很小但频率很快地摇头:“你们听,他还这样写:‘月亮唱着冰凉的歌,吵得全家人整夜睡不着……’‘母亲一天夜里接连生下了三只绿色的青蛙’。”她念到这儿又伸出那只带了戒指的手说:“写两人握手—— 一个人握着对方伸出的手的感觉——‘我看见他每只手上都有五个吸盘……’听见了吗?这就是他刚刚写出来的!要知道他才二十二岁啊!”

“一个黄口小儿!”林蕖抽出嘴里的烟卷。

她念完了,急剧喘息:“看了这些稿子,我不能不激动。推荐给一个评论家,同样的感觉!我常常想:他怎么写出了这么好的句子?那个评论家也说:‘我很难正视这种现象,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尽管年纪大了,也还是不得不崇拜一个突如其来的天才,一个现代发音器官!’你们看他这样说啊……”

她握起了那个戴着戒指的拳头,轻轻地、干净利落地在另一只手心里砸了一下。

林蕖用力地吸了一口烟:“他应该这样写那只手——”

姨母极为惊讶地盯住他:“怎么写?”

“他应该写——他亲眼看见他每只手上都有五个吸盘;往水里一伸,吸盘上吸住了两个田螺;而田螺上呢?又冒出了火苗儿……”

他的姨母由恼怒到惊喜,最后又皱了皱眉头:“好了,到了‘田螺’那儿也就好了,不要蛇足……”

她终于走了。林蕖有些抱歉地笑笑:“我的姨母是个‘现代崇拜狂’。”他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自语似的说:“没有办法。也只得忍住——这是这个年头的命啊!我们都得好好忍住。”

他说对了,我和吕擎一直忍耐,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一个亿万富翁。我们沉默的时候,林蕖却掏出一包白米似的颗粒,让梅子在石臼里捣烂……一卷什么东西展开,原来是一张泡软了的蟒蛇皮,那上面的金色花纹把梅子吓了一跳。原来他真的要为我们修那把琴了。

他找来一块木板,然后把润湿的蟒皮从一边钉上,用力拽动、平整和抻理。因为蟒皮总是要从手里滑动,最后不得不用一把钳子夹住。没有人帮他。梅子神色好像有些慌。眼前这种忙活的场景让我想起了什么,那是卢叔的小院……我仿佛听到了那个小动物在尖叫……吱吱,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