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癖(第2/3页)

我听着,心怦怦跳起来,开始为父亲捏一把汗了。虽然这种担心已经时过境迁、,全无必要了。

“反正……你父亲后来就不那么愿活动了——我是指他被捕的前几年。那时候风声不好,好多人都劝你父亲躲一躲。其实他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他一辈子不停地奔走,山里、还有几座城市,都有他的好友,他去哪里都可以躲一躲,安心过上一辈子。可他只知道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无论谁劝都无动于衷……就那样,他坐着,死等死挨,硬是把一些人给等到了。人家给他套上锁链,把他拉走——这就是他坐在那儿不动的结果。我一想到这个就难受,也在心里埋怨你外祖父。他是好心,可是他毁了自己的女婿。你想想孩子,一个人干坐着,没有了一点点‘嗜好’,这样的人也就完了。我的孩子,记住外祖母的话吧,外祖母不如你外祖父有学问,没有读他那么多书,可是我琢磨了一辈子,也琢磨出一点点道理……”

这就是老人的结论。我将永远感激她的这一结论。

父亲就因为在晚年失去了奔跑的“嗜好”,结果备受磨难。也许他真的吃下了外祖父暗中下的那种药,在监禁地、在大山中,九死一生。最让人痛惜的是那个大雾天,那天他一切准备就绪,并且也成功地出逃了,可是竟然在最后的一刻又翻回山麓,回到了苦役地,再次落到了“老歪”的手里……我简直不敢想象他怎样日复一日地开凿大山、在坚硬如钢的黑色岩石前砸毁手腕的情景……

那种带黑色晶斑的岩石啊!

2

水库边,篝火越来越旺,年轻的大学生们跳得更狂了。

我问神情阴郁的小伙子:“你那一位没有跟你来吗?”

小伙子说她在家啃书本,要利用这个假期啃完。

“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

小伙子说这次机会太难得了,他如果不走出来,两脚就会发痒。

看来小伙子出来奔走的欲望占了上风,它比对地质学本身的兴趣要大得多。他喜爱和迷恋一种野外生活,喜欢到处跑来跑去。

我说:“你不过是有到处奔走的‘嗜好’,你这辈子大概停不下来……”

小伙子直盯盯地看我。他忧郁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什么。我突然想考他一下,就问:“有黑色晶斑的石头是什么石头?”

小伙子的眼睛一垂,咕哝了一句外语。“英语吗?”小伙子摇摇头。“德语?”小伙子又摇摇头。

我不问了。我不太喜欢故弄玄虚的人。

停了好长时间,小伙子用眼角瞥了瞥我,说:

“你瞒不过我,大哥……”

这庄重的称呼让我抬起眼睛。我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你说下去吧……”

“大哥,我觉得你们可不是专门来这儿‘结婚’的人……”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想了想,该如实地告诉他了:“我是旧地重游……平常嘛,懒懒散散,其实是个——流浪汉……”

“真的吗?”

“是的……”

小伙子高兴了:“多么好啊,自由自在,这多么好啊,这太好了!”

小伙子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这时候站起来,指指我,向那些伙伴们喊:

“喂——你们知道吗?他是个流浪汉……”

有几个停下来:

“是吗?哎呀太棒了!”他们拍着手,有的还要和我在篝火旁跳舞。

我谢绝了他们。那个叫“白皮”的姑娘把录音机移近了一点儿,再一次邀请。我让她坐下来。

她问我从哪一年开始流浪,我摇摇头:忘记了。说这些时我一直低着头,后来不知怎么把元圆唱过的一首歌小声哼了几句。白皮笑了:“多么好听,都是关于爱情的——我们就喜欢这样的歌。”

白皮说着,一双眼睛在四周转了一下,显然在找她的男朋友。她小声告诉我们:那个领头的、大喊大叫的小伙子就是她的男朋友。我看了看:很可惜,我不太喜欢那个满面春风、自鸣得意的高颧骨青年。

白皮又说:“你们好浪漫哪,带着帐篷,就在水库边上一躺……”

梅子开玩笑,指了我一下说:“那当然,他们的先人是游牧民族……”

姑娘吓了一跳:“真的吗?”

“真的。”

“怪不得。你们那个民族喜欢骑马挎枪打天下,是吧?”

“我们喜欢到处走动,我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

“你父亲也是这样吗?”

她又问到了“父亲”!无法回避无法选择的“父亲”啊!我的声音沉得连自己都有些害怕,回答说: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