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 祷(第3/4页)

小锚指指前面一座更高的山峰说:“你们走出那一座山时,我就要返回了……”

我明白,在当地人的眼里,远处的那座山峰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从山外来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外地人。她指指山峰告诉,小伙子就是从大山那边过来的,现在又回大山的那边去了。

第二天早晨,小锚果然不见了。她就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

说起来让人难以相信,她把一双崭新的红格袜子平平地摊在一张纸上,又歪歪扭扭写了这样一句话:

“把它送给大婶吧,我走了。”

梅子把那双红格袜子捧在手里。我们走出帐篷,又到山坡上遥望: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虽然这次分别是必然的,但还是让人产生了深深的惆怅……这个山地小姑娘大概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3

我和梅子有些孤单了。我们继续往前,去看最后的一个隧道。因为那里是整个库区施工最艰难的一段,不知多少人在那儿洒过鲜血。当年出夫役的人当中,甚至有十几岁的少年,他们都是来接替父辈的,要接着前一代人继续开凿这架大山……

那个黑漆漆的山洞就在前面。它在我们所看到的几个山洞当中不算最长的一个。可是由于这里地质构造复杂,石质酥软,施工条件坏到不能再坏。

我们接近那里时,正是傍晚。黄昏的天色里,远远地就能看到烟雾升腾;还没有走到近前,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原来有一帮人在那儿烧纸。梅子不解地看看我。我想这些人大概都是当年死难者的家属,而大约今天正是一个人的忌日——也就是说,在几年前的这个秋天的下午,那个人死去了。他的亲人在祭奠。

在他们的哭声里,我和梅子再也不想进那个山洞了。我们在洞口看了一会儿那些啼哭的人:一个个衣衫褴褛,一望而知是附近的山民。

我们走过去。梅子掏出一点儿钱递给他们当中一个最老的女人。我初步判断是这个老人的儿子在山洞里死去了。当梅子把几张纸币交给老人的时候,老人的泪眼定定地望着我们。我突然觉得这目光像房东女人的一样;我还觉得她不知哪个地方像我的外祖母——也许是她的头发像外祖母的一样稀疏,甚至头顶也像外祖母那样有个凹陷。她的白发在晚风中拂动,两个人搀着她,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旁边的人替她收过钱,不住声地感谢。我们赶紧走开了……

翻过离那个隧道最近的小山包,还要经过一片坟场—— 一个修理得很好的小陵园。

一片整齐的、排成了一行行的坟头,前面都立着小小的石碑,上面刻了红色的字迹。石碑旁边各栽了一棵小小的松树。在夕阳下,这片无人管理的小陵园显得十分凄怆。从石碑上可以看出,这片坟场埋下的就是这几十年时间里在水利工程中献出生命的人——但看下去才明白,这仅仅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原来,如果父亲他们当年在山里蒙难,还没有资格埋在这里呢。

我想起在那些干渠上,曾经看到上面刻着“连、排”的字样。就是说,当年的民伕完全是部队式编制,他们分别是营、连、排、班。这儿的石碑上就刻着第几连第几排的字样。而那些没有刻上类似字样的隧道和干渠地段,大概就是父亲一类罪人开出来的……

至此,有一个人的影子在脑际一闪而过:那个瘦瘦的、在岳父面前两脚并拢打敬礼的人。我想起了他的一段经历,于是问梅子:那个老警卫员就是在这里率领人们搞过水利工程吧?他是不是就叫“老歪”?

梅子不敢肯定。

那个老警卫员已经离开了人世。我想将他安葬在这个墓地里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他年轻的时候就在这片大山上打过游击,后来又在这一带(我已在心里肯定是这一带)率领一群人开凿山洞——他应该埋在这里。

我们随便在墓碑之间看着。一连走了几个来回,墓碑上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他们的年龄、籍贯、出生地,都写得一清二楚。我发现这些死去的人大多都是方圆一二百里的农民,他们有的是平原上的,但更多的还是周围的山民。

暮色中看着这排列整齐的墓碑和坟尖,突然想到了它的严整有力。他们活着的时候排成了整齐的队伍,他们死去的时候仍然是这样。像那个老警卫员,离开人世前不久还在庄严地敬礼。那种严整划一的热情,那种刚劲有力的生活,突然间赢得了我的尊敬。我明白了,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座巨大的工程——他们那始终如一的不变的信念,的确大大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