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第2/3页)

与囚禁者遥遥相望的,是那个海边茅屋。茅屋里的人望眼欲穿,只听着隐隐的雷声——那是大山里传来的……

我们沿着渠岸往前。无论身边的地势怎样起伏,渠的底部都是平坦的。有的地方硬是填平了沟谷,而有时则要毫不犹豫地豁开一座大山。它就这样跨越、穿凿,直走了上百华里。

进入涵洞时,我们每人燃起了一个火把。洞里阴森恐怖,刚走了一百多米,就能听到呜呜的声音,像有大风掠过。头顶在滴水,叭嗒叭嗒的水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回响。梅子说话的声音很小,就害怕惊动了这里的鬼魂。这个长达几公里的涵洞好不容易才走穿:原来它刚刚穿过的是一道并不太高的山冈。出了山冈,水渠开始进入一条密林丛生的谷地。当年的水渠设计者真是巧妙到了极点:它沿着谷地构筑,尽可能省却劈山之累。河谷直到鼋山跟前,然后转为南北走向。山谷两边的山丘平均高度约有七百多米,最近的一座山峰有九百余米,离鼋山主峰约四十华里。

我们登上了最近的这座山峰。分水岭离我们只有两三公里远,南北丘陵历历在目。脚下的山溪已经全部干涸,河谷两侧长满了弯曲的刺槐。这里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剥蚀,河谷已被冲积物填平,从而形成了今天这道水渠的基底。这样不仅可以节省大量劳力和时间,而且可以巧妙地绕过鼋山北侧几个不高的山岭,减少三到五个隧道……河谷两旁主要由石英斑岩和长石砂岩构成;沟渠的拐弯处,由来自鼋山北岭的雨水冲刷,形成了另一道山谷……中午时分进入最长的一个隧道,发现它的入口处有很多题词,可见这个巨大的隧道在当年是一大骄傲,引起了多少人的激动和畅想。我仔细看着,发现有很多重要人物都来过这里。

由于眼下是枯水季节,或者是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这里已经寂然无声,只留下一个黑苍苍的深洞,远看像大山的一个惊惧的、未能合拢的嘴巴。

长长的渠道、一座连一座的涵洞,让人想起了万里长城。每个人的力量那么微小,可是他们的合力却可以在山川土地上留下如此深重的痕迹。它将永远不会磨灭。它至少花费了两代人的时间,付出了难以计数的鲜血和性命——这对于牺牲者而言是足够残酷的;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些工程又是无比伟大的……

3

是的,就是在这里,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离。

一连两天都有人死在工地上。洞子打到了一处极危险的地方,因为没有起码的支护设施,即便落下几块石头都能置人于死地,更不要说大面积的冒顶了。一开始由第三班担任掘进,这是一帮戴罪之人,个个都罪大恶极,活着和死去反正都差不多,所以干起活来基本上不畏生死。总指挥“老歪”对第三班另眼相看,背后夸赞说:“这帮狗东西,谁不服都不行,都不行!”工程进展不错,“老歪”说:“只要给我顶住,最多再有个把月就突出去了……”“突出去”就是穿过这座山脚,是打透它,是见天。有一天又发生了事故,两个人抬出来时已经肢体不全了,领头的央求想想办法。“老歪”眼都红了,骂:“你妈的敌人躲进了碉堡,机枪架上了,你就撤了不成?”他掏出盒子枪挥动着,竟然不惧生死地领头冲进去,所有人也只好跟上去。

一天下来,又有人重伤致残。奇怪的是“老歪”有时蹲在洞里吆吆喝喝,有时前后蹿动,骂人,却没有一块石头击中他,连擦一点儿皮都没有。后来的几天“老歪”去别的工地了,这边的三班再也不敢后撤了。一直到十天之后按期轮换,三班下来,换上四班。父亲就在四班。他听三班的头儿说,十五天下来,共死伤了六个人。父亲一声不吭地在洞里抡锤扶钎,总是机警地瞥着听着。就靠这种过人的警醒,他竟然躲过了两次灾殃。他打锤,另一个人扶钎,再不就倒换一下。可就是这个与他配对的伙伴,躲闪不及,一条腿给砸断了,他自己只受了一点儿轻伤。

四班进洞的第三天就有人逃了。“老歪”指挥几个人追捕,只在两个钟头内就把逃跑的人捉回。从此这个人就算掉到了地狱里:先是一顿痛打折磨,然后就是交给专门的人看管上工,那些看管者都是从工地上挑选的最狠的人。父亲明白,逃跑的人不能成功,完全是因为这里的山谷太曲折复杂,即便逃出了半天也还是要迷在谷地里。而“老歪”以前在这一带打过仗,对这里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再加上有猎狗,要追捕一个逃跑的人是太容易了。

可是父亲心里正盘算着离开。他不怕死,他只是挂记着荒原上的茅屋。如果没有那个茅屋,他真想死在这里。他准备逃离,与茅屋里的人见上一面,哪怕只匆匆一面也好……就这样打定了主意。父亲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只要真的下决心逃脱,也就十有八九能成——这座山其实就是他的。他当年就在这里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对山地的所有隐秘都了如指掌。在这一点上,那个“老歪”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既是藏在他心中的、也是摆在“老歪”面前的秘密,只是他不说对方就会视而不见。在“老歪”眼里这个人不过是个沉默不语的罪人,一个在常年折磨中变得拙讷瘦弱的可怜虫。“老歪”因为长期的凶暴和绝对的权力,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座大山里还会有什么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