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梅子坐在篝火旁,想到了那个瘦瘦的姑娘小锚,这会儿多少有点儿后悔。她说如果让小锚陪我们在山里再走一段,这个夜晚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宿下,那样也算有个伴儿了。

我却在想着这些天所看到的那些人家;我特别牵挂的是那些老人——他们还没有一个像我们所要找的老人,他们的经历毕竟不同,仔细推敲起来总有些矛盾。这就使我越发难以确认了。虽然寻找“义父”只是此行的诸多意愿之一,但经过几天来的寻觅,这个夜晚的焦躁还是一层层堆积起来,隐隐地压迫着我。好像远远近近的山影、闪跳的水光,都一块儿藏下了那个隐秘……

这会儿我想: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是否有可能被我误解了或错过了?我和他们之间有无可能失之交臂?当然了,如果把他们每个人的一部分剪接组合,就会成为我心中的那个老人……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头就泛起了一种凄凉。我觉得这次旅行如果找不到老人,好像也就失败了大半似的,从此心里会更加空空荡荡。

这个秋风扑面的夜晚,真想见到一个活生生的老人,他这会儿就该坐在这篝火旁吸烟。

火苗往上蹿跳,它好像在努力地攀援、攀援……夜露越来越重,这让人联想到十几年前那个冰凉的黑夜……我在想:老人或许至今还踞在某个角落,就像我们遇到的那些默默度日的老人一样,一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咀嚼着自己那份辛苦的生活。可惜我已经无法获得这样一个机会:帮助他,尽自己的力量使他的下半生过得好一些;也许我真的会想出许多办法去帮助他,以祛除长久折磨自己的亏欠和不安。当然我也知道,在许多时候金钱对这一切是难以弥补的;可我又总是心存侥幸,期望会有一种办法让一颗心稍稍安定……

梅子望着夜空叹息:“小锚,还有我们看到的这些山里人、街上满脸灰土的孩子、我们找到的一个又一个老人……看看他们过的日子吧,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可这全是真的,原来这就是另一些人、山里人现在的生活,谁也不知道他们,他们在自己活着……”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我知道她对这次远行中看到的一切充满了惊讶。贫穷,还有其他,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部分人来说,总是如影随形,一生都难以摆脱。我想对她说的是,这些人完全不是“自己活着”,他们还远没有那么幸运。他们是最普通最常见的被剥夺者。任何一阵风从大地上吹过,他们都要被掠走什么。这一切有时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但却是千真万确的。还有,那就是:我也完全有可能是这其中的一个,就像你看到的这些人一样,一辈子都在大山缝隙里爬着,蠕动着,直到衰老得像我们所看到的那些老人。所不同的仅仅是我逃开了,挣脱了——而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多少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他们降生在这片大山里,一辈子也就得待在这里,用这种方式熬完自己的一生。反过来,有人生在那座城市,也要在拥挤的人群里过完他们的一辈子。如果我们不到这里来看一看,互相就没有个比较。他们不知道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世上的大多数人就是这么各自默默地过完。至此,人生的残酷意味就全部显现……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我又想起了那个亿万富翁林蕖,想起了他关于“成功”、关于“苦难”的谈话。是的,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说出的是真实的认识。

梅子声音有些艰涩:“我们和山里人不一样,我们还可以到更多的地方去,比较起来总算自由多了;我们身边还有一些无所不谈的朋友,阳子和吕擎、吴敏,他们与我们在一起;总之我们有自己排遣苦恼和寂寞的方法……”

“山里人也有自己的方法。他们在这里也有自己的快乐、自己的朋友。这并不是问题的症结。我想说的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距离总是这样遥远,它们相互隔离,相互陌生,有时还相互惧怕。这是个多么让人惊讶的事实!人从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差不多也就决定了自己的身份——每一种人都要大致待在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是很早很早以前、在他还没有降生的时候就早已规定好了的,这儿完全是他的陌生之地……”

“如果大家都四处走动呢?大家都去互相结识互相了解呢?”梅子的眼睛在夜色里闪亮,直直地望向我。

“你说得太好了。可惜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份时间,也不具有这种权利——人的权利远远不像想象的那么大,人的选择最终还是被极大地限定和规定了。一片大陆与另一片大陆,一种语言和另一种语言;还有种族、宗教、文化,这都是生命中令人窒息的墙。你如果立志要穿越这些墙,那么就要花上一生,而且还要碰个头破血流。尝试者络绎不绝,但大多数都无功而返。这其实是人的悲剧,生命的悲剧。你看,我们本来就像树木一样,那么依赖自己的土地,移栽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可是我们有时候却会怀疑这一点。比如,你和我已经很难在大山里扎根了,山里人也不会像我们一样到那座城市去支起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