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的居所(第3/3页)

人家一边讲,梅子一边流泪。她可能在心里认定了这个人就是那个老人……安静下来仔细推算,其中有好多矛盾之处。不过我还是难以排除他是义父的可能。

按照村里人的规矩,我和梅子买了很多烧纸,就在那个孤房子跟前烧了……

3

在这儿的最后几天,我们又找到了几个叫“老孟”的人。

其中的一个老人有老伴,老伴死去了,他就孤单单的。他还有一个女儿,可女儿被东北的一个人给拐走了。他于是再也没有亲人了。这个老人会烧砖,还会烤烟,这就比上一个咬着萝卜死去的老人更接近我义父的经历——因为前一个的经历虽然到处都像,可他不是一个手艺人;而我们要找的老人却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

这个老人因为身怀两门技艺,所以他的足迹踏遍了这片山区,一直到很老很老、腿脚不便时才离开了这里,到东北去找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去了——他这之前只是听人说过:有人亲眼见他的女儿和女婿在东北串乡阉猪,就靠一把劁猪刀发了大财。他信以为真,就去找他们。可惜他渡海时在船上得了病,结果刚刚下船就一头栽在海边上死了……

另一个“老孟”呢?令我们吃惊的是直到最后我们才弄明白她是一个老太太!

梅子说:“不必打听这个人了。不会是她。”

我也同意。可后来我又犹豫:我当年连人都没有见过,她既然叫“老孟”,就不能排除是的可能。为什么不呢?在那个年头什么都容易混淆,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吃惊。所以我仍然耐心地听着村里人介绍:

“老太太是从外地搬来的,说一口音调古怪的话。她会烤烟,不过不会烧砖。她的主要营生是给人接生。那时候她给人接下一个孩子要一升高粱,再不就要半升小米。她死的前一天还亲手接下过一个男孩儿。那个老太太可真是一个好人哪,心慈面软。她夏天不穿上衣,只穿着一个大裤衩子,像男人一样在街上走,也不害羞。好多人以为她不在乎,上前动手动脚,被她一脚踢上去,疼得嗷嗷叫……

“老太太真是个正派人哪。她一辈子没儿没女,村里的孤老头子都想把她招到家里做个伴儿,她才不稀罕。她说亲手接生的娃儿就是儿女,她的儿女一群一群,能装一车一船哩!说是这样说,孤老太太接生的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没有一个认她。她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才知道这些‘儿女’一个一个全都靠不住。那时候她就四处打听哪里有‘私孩子’——她要寻找那些没成家的年轻人生下的儿女,要收养一个娃儿,也好养老送终啊。”

“找到了?”梅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到处找,到处找,后来找到了一个,又死了。所以直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娃儿。她接生了一辈子娃儿,就是没有自己的娃儿。临死的前几年,她急得到处转悠,两手抖着,满街走。有人说要给她生个娃儿,她信以为真。可是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孤零零一个人。有一次她给人家接生,不知怎么用了不干净的刀剪,孩子死了。打那儿以后再也没人敢找她接生了,她就转到老远的地方去了,从此也就再没人见过她……”

我和梅子在窄窄的、坑坑洼洼的街巷上奔走,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大人和孩子跟上。他们觉得我们是一对奇怪的人。有一次梅子要用相机给几个孩子照相,刚刚举起来,那些孩子就吓得哇哇大哭。还有一次,一个人答应与我合影,可梅子的闪光灯刚刚亮过,那个人就愤愤地说:“你在跟前打闪也不告诉我,我的眼没事儿吧?”我们跟他解释没事儿,他还是将信将疑地搓眼、看着四周……

我们在谷地转了三天,夜晚都宿在村子里。最后一天又打听到一个“老孟”,令人高兴的是他还健在。

他是一个高寿的人,今年有九十多岁了,仍住在山上的小孤房子里,而且确实是一个人——他有过两个老伴,都死去了;其中的一个老伴是老屯的人,而另一个老伴就是山里的一个流浪女人。

我和梅子赶到山上那座小屋时才发现,这个人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完全糊涂了。他讲不清自己的历史,什么都不懂;打听别人,别人也讲不清。他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明白。他只是嚷叫,瞪大了两眼。费了好大劲儿我们只听明白了一句。他原来在大声问我们:

“城里那拨鬼子走了没有?”

我们对在他耳根上大声告诉:“早就没有那拨鬼子了,如今早没有了。”

他摇摇头,还是听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