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热情(第2/3页)

2

五年时间一闪而过。这五年里,他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究竟在哪些地方度过了五年,一直到最后他都守口如瓶。母亲,外祖母,没有一个人讲得清。只是她们后来告诉:五年结束的时候,父亲先是急匆匆地赶到那个毁掉了他的海滨小城,去寻找原来的窝——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里,家里人已经搬到了那个荒原上……

在父亲被监禁之前,外祖父先一步离开了人间。那同样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们到现在还分不清外祖父的死与父亲的被监禁,这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二者究竟是谁决定了谁、谁影响了谁?我们弄不清楚。它永远是一个谜了;不过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父亲,都是极端热情的人,他们都在用自己巨大的热情,烧毁自己。

父亲结束了监禁,在那座小城里扑了个空,然后才打听着来到了这片陌生的荒原上。

他走了一天一夜,归来时正是一个下午,太阳刚刚斜到西边。外祖母告诉我:父亲其实早就来了,他站在那片灌木和野草长得浓密的大荒滩上,眼含泪花走来走去——当今天回忆起外祖母这些话时,我还是感到有些奇怪: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快要五十岁了,却还是那么热情,那样激烈。他寻找的是什么?当时没有人明白。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一片片灌木和野草间有他和战友的足迹、有他们的血汗。父亲所在的队伍从鼋山到砧山,再到这片平原,经历了多少转折。就在这片荒原上,他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战友。他们死去了,就埋在这儿。父亲那会儿转来转去,原来是在寻找两个烈士的坟墓。结果白费工夫,因为每到了开春狂风就要舞动起来,不停地搬动着沙丘,那些没有草、没有灌木的地方很容易就会旋起一个个像坟堆似的东西。到哪儿去找他的战友呢?他那天迎着太阳看着这一片土地,肯定是想起了一个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找不到战友的墓,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了。他钻进了茅屋,腰佝偻着,全身上下都像一个落魄者、失败者。这个镜头是我亲眼所见。

外祖母告诉,那一天她见了他,好久都没有认出来。他的个子好像一下子矮小了许多,人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那曾经是浓浓的一头黑发变成了一缕疏疏的黄草。他的胡子、眉毛,也都不如过去黑了。好像他的皮肤给熟皮匠熟过了一样,没有水分,没有光泽,也没有一点鲜活气儿;那两个陷下去的眼珠焦黄焦黄,看人时尖利利的,真不让人喜欢。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人。不过最后外祖母还是认出来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悲酸和失望。她端出一碗发霉的红薯干给这个归来的女婿吃。她见他吃东西的样子很费力,仔细看了看,才知道他很多牙齿都脱落了。

就这样,他在这里开始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从此之后,荒原上的一家再也没有片刻的安宁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跟踪和盯梢的人,他们不时地出现在茅屋四周。每天,他们要押上他去田里做活,让他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去劳动,把最苦最累的活摊派给他,而且人人都可以呵斥他,像管理一头牲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连在小村里劳动的权利也没有了——南部山区当时正搞一个巨大的水利工程,他就被一些人押到工地上去了。

他走的时候我还不足一周岁。我是在母亲和外祖母身边渐渐长大的。我开始不断地询问,询问父亲,询问有关他的一切。母亲和外祖母总是懒得开口。外祖母叹息,说算了,那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我后来才慢慢懂得,她说的“指望”含有非常复杂的意思。原来,除了世事强加给他的不幸之外,父亲这个人本身也使外祖母彻底失望了。

我知道这是父亲从监禁地出来之后,给外祖母造成的恶劣印象。

她说他已完全不像这个家里的人了。那个在外祖父面前循规蹈矩、谈吐文雅的男人,如今连影子都不见了,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像个乡下人一样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如果身上有了裂口、或者哪里发痒,就乱挠乱抓;而且还有了随地吐痰的恶习。在地里做活时,有时一转身就解了裤子小便。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粗俗的人。而我们家,外祖母告诉,无论是贫穷还是磨难,什么厄运都夺不走我们的“规矩”。她说出的“规矩”两个字,同样也包含了非常复杂的内容。那主要是指做一个外祖父那样的人——文明儒雅的人。她说:“你外祖父一家的规矩就让你父亲一个人给毁掉了。我难过的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