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开除(第3/3页)

从此,这位年轻人不得不离开城市,避居乡下。当时他没有了任何生活资料,家里仅有的一点点财产也被异母姐姐全部拿走。他生性淡泊,不求于人。他不得不靠磨制光学镜片维持生活——那是他当年从犹太人学校里学到的一点手艺。就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他寻找着自己的理想之光。他经历了无数困苦,一部《伦理学》写了十三年之久。

可是这期间磨制镜片的粉尘不断地吸进肺里。1677年2月21日,他的沉甸甸的肺叶再也没法呼吸,于是一个伟大的心灵终止了思索……

这不是人世之爱吗?这不是因爱而付出的代价吗?

我抱起了丽丽,看着它那对天真无邪的灰蓝色眼睛。我把额头轻轻地贴在它的脸上。我在小声咕哝:“这就是爱,爱是有代价的。”

丽丽蓝汪汪的眼睛盯住我,一动不动。

3

由于仅仅是口头提出辞去编辑部主任一职,日子一长娄萌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当有一天我重新提起这个问题时,她倒惊讶起来:一对美丽的眼睛长时间看着我,胸部微微起伏。她好像在面对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年轻人。

我又说一遍:“我已经辞了。”

“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不适宜做这个工作。”

娄萌笑了,笑得很淡。谈话就这样中止了。

事后我才明白,我早就该写一份辞职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规则:有些事,只有白纸黑字才能作数,也才受到重视。于是我开始起草。当抓起笔,面对一张白纸时,我才感到了自己内心有多么恼怒。是的,不仅要辞去这个“主任”,有一天我还会愤然辞掉一切,会一走了之……

辞职书写成之后,我把它装到了一个纸袋里。我好像害怕亲手交给她似的,而要通过邮局寄给她。

它扔进了邮筒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时,我渐渐感到了一丝震惊——我好像第一次面对了自己裸露的卑微。我崇尚一种义无返顾的精神——仅仅是精神而已,它一旦要化为行动就立刻大打折扣了。这让我非常难过。我在想一个人心灵上的全部奥秘:当他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刻,所需要的勇气到底是多少?

娄萌大概很快就会收到我的辞职书,岳父也将对我大加挞伐。不可避免的是,梅子也会受到挫伤,因为在这个城市,连我们的小窝也是岳父帮忙搞来的。在这儿,失去梅子一家,我将没有立锥之地……我不得不扪心自问:你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吗?你能成功地抵御这一切吗?有些东西需要从根上斩断,它是犹豫之根、烦恼之根。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一个人的内心隐秘要靠自己洞穿。我在与即将出发的吕擎一块儿打点行装、与那个穿着脏脏的大襟棉衣的庄周紧紧相拥之时,也度量了我们之间的实际距离究竟有多远。我发现与之相隔的仅仅是薄薄的一层,但它是难以穿越的卑微……

现在,像当年一样的恐惧还在笼罩着我。它使我变得渺小,也变得容易忍受。但我知道,告别它们的时刻必要来临。

只有告别它们之后,我才会走向真正的坦然和无畏。到那时候,我才可以平静地看着岳父和岳母,看着我的妻子,能够问心无愧地回绝另一个“我”——他的可怕欲求;才能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一声声呼唤。我将奔向那棵大李子树,在它幽香弥漫的原野上满面欢欣地游荡,追认一种决绝后的美好心情……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明确地感到并且得知:当年所感受的那种巨大惶恐,以及至今还在笼罩着我和吕擎的这一切,仅仅只是一种类似于“小开除”的东西;而我所要准备应付、准备毫不畏惧地迎上去的,却是一次“大开除”。

庄周、许艮教授,还有我的朋友吕擎和林蕖他们,所要迎接的也正是这样一次“大开除”。

我能被他们引为同类,归于他们的行列,应该感到幸福和温暖。我感激他们,因此也开始感激这座城市。因为我发现这座城市正在培育出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我将默记这个时刻所感受的一切。这一切是有意义的,它将不会随着明日时光,随着那些琐屑被遗忘和被淡化,不会变得了无痕迹。

我在心中默祷:护佑我吧,为了这一刻的悟想和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