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你这次还要离开吗?”

“当然。我不过随进城的人路过这儿……一停下,才发现是回来了……”

老天,眼前这个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只顾赶路的迷茫状态,这就可以称之为真正的“随波逐流”了。不过我从他稍稍颤抖的语气中,仍然能够察觉出一种深长的、无法掩饰的激动。我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样坐了一会儿,我不顾不管地站起来,扯上他的手说:

“不管怎么,你得跟我回家去……你得见见城里的朋友!我如果就这么放你走开了,大家会骂我的!”

他机警地瞥着我,只小幅度地一拐拉,那只手就从我的紧攥中挣脱出来。这再次使我感到了他的力量——这力量当然是长时间的流浪生活给予的。而我比起他来,已经变成了一个相对羸弱的城里人了。

“这也不行吗?你怎么了?”我有些生气地盯住他。

他头发芜乱,目光生硬,真的像一个陌生人,一个野地钻出来的怪人。可是但愿一切都不要太过分了,一切最好适可而止。我望着他野生生的目光,想从中看到一丝往日的柔情和浪漫,结果不得不失望地告诉自己:这个人真的走远了,他已经不可能重新属于这座城市了。

我只好再次坐下来。我可能想以此作为对他的抗议吧,两手扶着膝盖,眼睛不再望他,而是看着立交桥下的各色人等。他自己站着,这样待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他总算说话了:“算了。我跟你走吧……”

我马上站起来。

我忍住心中的喜悦,故作木讷地问了句:“我们到哪里去?回橡树路吗?”

他硬倔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觉得脸皮都被他撞痛了。我明白:他的妥协是有条件的,这是不会改变的:瞒住他的家里人。

2

我们向前走去。出了阴凉的立交桥底,庄周解下了腰上那条布带子,于是那两个衣襟就像乌鸦翅膀似的在空气中扇动。旁边骑自行车的那些人不断歪头来看。离我们的楼还有十几米远时,庄周好像犹豫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梅子肯定想不到。不过她会多高兴啊!去吧,没事的……”

庄周挠着头发,弄下沾上的一点草屑。

到了门口,想不到他抢先一步,伸出五根手指,像按键盘一样噼噼啪啪打着门板。丽丽在“汪汪”叫。庄周脸上有了喜悦的神色。梅子来开了门,一抬头简直吓坏了,看着他,又看看我,迅速退开了一步。我说:“这是庄周!”

梅子“哎哎”两声,可是笑不出来。她正扎着围裙做饭,这时赶紧擦手。庄周“哦”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梅子想帮他接下手提肩背的东西,他却闪开了,小心翼翼地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摘下,轻轻地放到门厅的角落里。丽丽马上极感兴趣地凑到那堆东西跟前,每一件都嗅来嗅去,极为认真地研究着。庄周搓搓手,声音艰涩地说:“我从来没到你们新居来过……”他咕哝着,低头去看自己放在角落的东西,马上抱起了丽丽。它和他对视着。我好像看到了庄周的眼睛有些湿润。正这会儿小宁从他的房间跑出来了,梅子刚说了一句“伯伯”,小宁就倚到了丽丽跟前。庄周将它与他一边一个紧紧地揽住,好像小声说了一句:“我走时还没有你呢……”

梅子顾不得做饭,过来跟庄周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我说:“先做饭吧,我们这回有时间谈了。”

她放了一杯茶,踌躇了一会儿才回到厨房。我发现梅子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走路有点蹑手蹑脚的。

我希望面对一杯热茶轻轻啜饮的时候,庄周能问一下自己的父母、孩子和李咪。可是没有,他好像把一切都淡忘了。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压抑和忍耐越是没有痕迹,越是令人焦急。可我却不能忘记他父母的重托:只要一有他的消息就告诉他们。那两个老人恳求的声音如在耳畔。让这样的老人忍受失去儿子的绝望和痛苦,心也太硬了一些。无论面前的人出于什么理由,他这样做都显得太过分了。我在这段沉默的时间甚至暗自设想:要不要偷偷地给那两位老人打一个电话?刚有了这个念头就被我压制了下去。我明白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差不多等于对朋友的一次出卖——无论出于怎样良好的用心都是不可以的。还有就是,如果这个人不想留下来,那么即便拦住了他,庄明夫妇和李咪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重新走开。

这时梅子再次走来,递过来一块湿手巾,让他擦擦脸。

庄周想起什么似的,点头致谢,然后到水管前用了好几通肥皂,认真地洗了一遍颈和脸……吃饭时,庄周喝了不少酒。我发现他实际上已经喝多了,如果不阻拦,他还会喝下去。他尽管不说话,但能看得出整个人还是有些兴奋。他的脸色变得紫红,这是因为一张脸庞又粗又黑的缘故。这期间我小声叮嘱梅子:暂时不要提李咪和他家里的事情,更不要提那个人——桤林……其实我最想问的就是桤林,想知道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那个不停地寄钱给他的人是不是你?还有——我想知道的关于桤林的事情太多了——这个人跳楼之前发生的一切、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