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9页)

一个女人给我开了门。她站在院子当心。我马上看清了她——三十岁左右,一个真正的大块头,又粗又高,大脸庞,洁白的皮肤有点红;头发乌黑浓旺到令人难以置信。我刚问了几句,她进一步向我肯定:这就是老人的家。我那一刻倒想知道她是谁,她与那个老人又是什么关系?忍不住问了一句,原来她就是老人的儿媳!好嘛,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逃开了,把她一个人抛在了这里……我问老人在不在,她说他去东边挖苔菜去了。

我马上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那个老人。我“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苔菜地就在不远,那个老人还蹲在那儿。离得老远我就看到了他头顶的一团白发,雪白雪白,在阳光下闪亮。旁边是一个竹篓和一顶斗笠,他穿了软软的灰白色上衣,一条旧军裤,是的,他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们竟相见在一片苔菜地里。

我转到了他的正面。他一抬头,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老了,皱纹纵横,头发雪白;惟有一双眼睛跟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同——我想很久以后还会琢磨不停的,就是这奇怪的眼神——犀利而沉默,透着说不清的警觉和怀疑……我想向他说明来意,可怎么开口呢?我算是什么人呢?崇拜者?探险者?一个前来请教的学生?一个好奇的城里人?我想尽力把一种意思表达清楚:我是他朋友的挚友,我代他来看望他;我同样是一个很早之前就怀着崇敬之心的“后来者”,而且我有一封信件……他看了信,又仔仔细细放到兜里,嘴里“哦”了一声,自语一般:“凯平。”我说我们两个人刚刚在一起,有过一夜畅谈呢。他瞥瞥我背上的背囊、蓬乱的头发和旅途上沾满了泥巴的一双鞋子,蹲在那儿吸了几口烟,然后继续伸出小铲去挖苔菜。

我也蹲下来。后来我很快说起了一个叫荷荷的姑娘,说起了林泉……他的铲子停下了,把烟斗收起:“你从她那儿来吗?”

“我是她男人的朋友,和他们住在一起……”

“她怎么样了?”

“时好时坏,见了飞机就喊‘大鸟’。现在……”

老人没有吭声,又开始一下下挖着苔菜。肥肥的根茎被挖出来,他抛到了篮子里。篮子已经快满了,他搓搓手站起,把斗笠戴到头上。

“走吧,跟我回家,去吃猪肉炖苔菜吧。”

2

我们回到了那个小院里。进了老人的西间屋,一眼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大书架上插了一排排书。在这个光怪陆离,满世界号啕的时代,竟然还有一个老人在这儿默默读书。我在书架前流连,老人去外屋择苔菜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取茶杯,我一眼看到了粗粗的指头和鼓胀的筋脉。我也到了外间。那个高大的脸色红红的女人垂着一头浓发,正与老人一块儿择苔菜。

老人已经鳏居多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到田里忙一阵,种点他喜欢的蔬菜,然后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大块头儿媳叫莫芳,令人多少有点惊奇的是,她的父亲竟是城里我所熟悉的一个文化老人。莫芳是这所中专学校图书馆馆员,大约因为是老红军的儿媳,校方并不强调她每天按时上下班。莫芳当然喜欢这样。她如今是一个真正的留守者,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时刻准备着,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她面容冷淡,很少看别人,只做自己的事情,也不与公爹说话。这是一个在期待中消耗了全部热情,正在默默寻找机会的人。她住在东间屋里,中间一间除了前厅的会客室之外,靠北一点还隔开了一小间,那里有一张小床,可能是留客用的。

老人就让我睡在隔间的那张小床上。

老人亲自动手做饭,一双茧手切着乌黑的苔菜叶,切肉块。这双手总是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旁边看着,插不上手,多少有点尴尬。那个莫芳不来帮忙,择完菜之后就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要帮老人洗菜,老人把我挡开了。好像做饭正是他日常生活中一件有滋有味的事。他把一种宽粉条放在了肉块和苔菜中,然后就点火。这是一种极其简单的做法,多少有点像我们在野外旅行的人做的那种汤水宽绰的野餐。

老人看着火苗燎着铝锅,神色多少和缓了一些。他点点头:“苔菜喜欢肥一点的肉。”

这餐饭,我们三人围在一个洗白了的小木桌旁,每人盛了一碗苔菜炖宽粉肉块。香极了。主食是玉米饼,也是老人做成的,有薄薄的一层硬壳,不焦不嫩正好。

饭后,莫芳又回到她的房间去了。一会儿,从那儿传来了一阵低低的西乐。老人把门关了,和我一块儿回到书房。两张木扶手简易沙发已经很旧了,上面连个套子也没有,沙发布已经开始破损。他给我沏了一杯茶。我很快谈到了那个人——于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