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与传奇(第5/5页)

西边有个思琳城

日夜琅琅读书声

……

娃娃们不知歌谣具体指了什么,几乎是懵懵懂懂地唱出了一段不灭的历史。他们所说的“西边”就是登州海角,它处于一个小小都城的西郊;那么思琳城的“琅琅读书声”又来自何方?就来自那些从普天之下汇集到这里的学人和辩士,其中包括著名的稷下学派,更包括整个淳于家族。

当年我曾经认真考察过当地的“曲”姓,发现曲氏家族也属于登州海角的原居民。随着民国初年的移民潮,登州海角大批农商涌到关外,他们家族的最后一批才随同离开了登州海角。曲姓走得稍早,大约在清朝嘉庆年间来到了关外;所以曲姓传人常在自己的自传里特别注上“徐乡人”三字。“徐乡”其实就是思琳城的别称。登州海角至今还流传着“曲”姓的由来:当徐巿那一帮士子以采集长生不老药为名成功地逃离秦祸时,旷古罕见的一场大屠杀就开始了。不论老幼,只要姓淳于、姓徐,格杀勿论。淳于和徐氏家族就悄悄改姓为“屈”。“屈”与“曲”同音,以此表示整个家族所蒙受的巨大冤屈。所以我们也可以认定:曲和淳于同属于一个大家族,他们都来自百花齐放之城,在未来的岁月中带着共同的光荣和哀伤走在一起。这就是我在当年模糊不清的一个认识,一种结论。

我在小茅屋里竟然忘记了时间,不知多久,一抬头发现静思庵里已经漆黑如墨。打开窗子看了看,这才发现天空阴得浓黑浓黑。

我开始准备晚餐。外面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越来越近。长长的闪电在空中颤抖,巨大的雷鸣像要把这个小屋轰塌一样。瓢泼大雨倾倒而下,哗哗的雨声和雷鸣交织一起,可怕极了。我把窗户关紧。一阵孤单。我想点上蜡烛,可到处找不着火柴。灶里的火也熄灭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借着电光找到火柴,把蜡烛点上。摇曳的烛光下,静思庵一片昏暗。

我第一次来到西郊,竟遇到了这样一场大雷雨。这豪雨和巨雷啊,已经许久未曾遇到。

一个人在这静思庵,在这漆黑一团的夜色里,一次次想到了梅子和小宁。

我牵挂他们。我还想起了在这漆黑的雷雨之夜,那些流浪者,那些在山坳和莽原上奔波挣扎的人。我特别在想那个黄昏从茅屋旁离开的庄周——他破衣烂衫,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锡壶……

阵阵痛楚在心底泛开。我悄声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个夜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难言的亏欠。

他在这个夜晚是否会有一个遮风蔽雨之地,是否能找到一个草庵?

一道道闪电不时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轰鸣像开山的炮声。啊,开山的炮声——父亲落难之后的监禁地就是那一架架大山,他们一群罪孽深重的人日夜不停地用锤子开凿、用炸药轰击。锤子曾把他的手打得血肉模糊。

不知该怎样感悟自己的命运。当我十几岁时不得不被迫离开茅屋时,一路向南走,走,竟然一直走到了囚禁父亲的大山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许多年后,当我成了一个地质工作者时,那片大山直接就成了我的叩问对象……无话可说,惟有感叹。

雷声隆隆,大雨越来越狂,简直像一片大海倒立起来。

记忆当中有过这样一个狂暴的夜晚吗?是的,好像有过。那摇撼了小茅屋的大雷雨之夜啊。我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异国人,一个奇怪的、我曾深深为之迷惑的人。

我想起了他那传奇般的经历——他是法国诗人瓦雷里。

1892年9月,刚刚大学毕业的瓦雷里随着全家到了热那亚。10月7日,一个像眼前一样的暴风雨之夜,他突然为一种清心寡欲的思绪所左右,于是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决定从此放弃愚劣的激情和诗歌创作,转而埋头于孤独的思索,从此献身于纯粹的和无私的知识。

我久久地想着那个人,倾听着雷声。我在想那个暴风雨之夜所给予的启示;还有,他准备放弃的那种“愚劣的激情”——它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