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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持枪人围在一座小砖房子前,见了蓝脸头儿赶忙闪开一条通道。屋内黑洞洞的,有人开了灯。地上一堆黑乎乎的破布絮。有人过来揪了一下,闪出一个黑溜溜的裸体。死者紧紧趴在泥地上,像在用力啃咬。那个特别小的头颅、尖尖的屁股,让陶明一眼就认出是五号。“看见没?这臭小子想爬墙呢。爬了两次,自己跌下来,后脑跌坏了,玩完了……”蓝脸踢了踢五号的屁股,又踏那根根清晰的肋骨。

陶明还记得这个瘦长的人整夜不眠、唧唧喳喳吐昏话的情景。眼前这人显得这么小,伏在地上像一只麻雀,两只脚掌往上翻,掌底全是老茧,像钢铁一样坚硬。突然陶明发现脚踝之上有血淋淋的印子,两只脚都有!这使他马上想起将一个人头朝下吊起的惨相。蓝脸头儿吭吭几声:“看什么?是他们套上绳子把这个死狗拽回来的!”陶明知道这全是谎话:那样就不会流这么多血,而且死者身上没有拖伤!

蓝脸叼上一枝烟:“你也该哭一声呀……哼哼,死硬心肠。瞧他们一会儿来埋了,你想哭也看不见了……”

无论蓝脸怎么说、旁边的人怎么嗤笑,陶明都一言不发。天黑了,那些被招来掩埋死者的人来了。他们一见陶明就嚷,原来领头的是“老鲁”。“‘大脚臭’也在这儿,干脆一块儿埋了,唔哟领导,批准不?”

还没等蓝脸头儿答话,老鲁自觉有趣地大笑起来。一个看守踹他一脚,他赶忙躬下身。

陶明被喝令跟去墓地。其实他也极愿去送这不幸的人。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鲁几个打着火把。一圈儿光亮照出的全是新新旧旧的坟尖。坑穴早已挖好,又浅又小。五号被一些破布片卷裹起来,胡乱扔到下边,接上就是铲土。老鲁几个不停地骂,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亲手打发一个“色痨”。坟尖刚有了一点点他们就要住手,看守呵斥,他们才勉强加了几锹土。陶明想,当秋后的大风刮起时,一夜之间这些小丘就会推平。谁知道这儿埋下的人是谁呢?

白色的鹭鸟一声声啼叫,因为叫得太久,喉咙渗出血来。胸前白羽上那滴滴鲜红啊,像蜀葵花儿……陶明紧闭眼睛。

回到小屋,陶明再也睡不着。身上的斑块又痒疼起来,他不敢去挠——那样就会发生大面积溃疡。他只得两手攥紧床沿,等待阵痒和疼痛过去……他在思索蓝脸这一举动的意思,百思不解。后来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他们在隐喻他的明天!

“不,不,我会坚持下去的,我会看到你的。是的,我一定会!……”

单独关押的日子直到夏末才结束。随着天气的凉爽,风声也好像松多了。陶明被转移到集体宿舍时,原来睡过的那个大通铺上全是新人了。老鲁那一伙不见了,听说是被押到一个水库工地上开石头去了。新来的这些犯人也是大大小小知识分子,这一下陶明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怎么与别人交流,因为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他只是倾听。有一次他听到几个人议论说,现在上级政策宽松了,不久他们就可以与真正的刑事犯分开劳动和居住;如果幸运,说不定还能像其他农场工人那样干活……陶明大气也不出一声。黑影里,不知为什么他眼里涌出了泪花。他想到了那一天——他与自己的小家伙紧紧相拥的时刻……你在哪儿?还在那个林场吗?我这会儿真的成了一个老翁,胡须蓬乱,腰也弓了。我的右腿在窑场受过伤,膑骨折过,阴雨天里疼得喊叫。右眼也不好,它看电灯时会出现很浓的晕圈……中秋节第二天,农场来了好几辆车子。上午,一拨一拨人被喊去谈话。下午就临到陶明。蓝脸头儿先进来坐了一会儿,还递给他一枝烟:“说不定‘大脚臭’能还阳呢,先熏熏嘴巴!”他机械地接了,点上用力一吸,呛得大咳。蓝脸笑起来。

场部一间小屋里一溜儿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戴眼镜,二十多岁,负责记录。男人谈话的声音冷冷的,但比起平常的呵斥已经好多了。大致意思是:根据平时表现及其他,上级决定让一部分人戴罪立功。如果任务完成得好,还会有新的任用。

陶明费力地听,就是听不出让他做什么。

直到最后他才明白:有关方面决定让这儿的几个人到山区找水……原来抗旱打井队遇到了难题,一连打了好多深井都是干的。为解燃眉之急,有人想到了水文地质方面的专家。

陶明用力想了一会儿,记起大家一块儿经历的是一个多么酷热的夏天——那场有名的大雷雨实在是太偶然太遥远了,而且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有顾及到不幸的山区……他的心激动得怦怦跳,但严谨的治学精神还是催促他如实答道:“不过,我是搞理论……科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