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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萍只要一听到“走”字,马上就沉寂下来。她有时真的在想宁珂以前说过的话:让奶奶回老家去住,那时他和綪子就守在她的身边了。不过宁周义呢?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啊!……曲綪咀嚼着“老师”两个字,觉得它们从阿萍嘴里说出有着别一种色彩。这多么有趣。她常常在阿萍奶奶不注意的间隙里深深地瞥去一眼。她从这短短一瞥中会获得难以言喻的什么。那是类似爱慕、信赖和温煦的感受,还有其他……她甚至认为宁珂那种柔中有刚、深深沉浸的能力也是这位年轻而美丽的奶奶所给予的。

她与宁珂在一起时,半认真半玩笑地叫了一声“老师”。宁珂立刻扫了她一眼。“我是学阿萍奶奶……”“请不要这样,真的。”曲綪从委婉的劝阻中感到了某种严厉,再不吭声了。宁珂拥着她,抚动她滑滑的头发说:“綪子,我们快要离开这儿了,这儿不是我们的新房,永远都不是……”

曲綪的眼睛睁大了。凝视了一会儿,她喃喃着:“是的,回小城吧,那儿才是我们的家,妈妈和淑嫂在等我们……”

他摇摇头……宁珂来省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与红脸膛见面,还有找许予明。这些都未能如愿。他们一直没有消息。叔伯爷爷钱庄里的人换了不少,其中的一个老人接待了他。这是“我们的人”。宁珂让他转告自己的意思,并一直与之保持联系。归来已是第十天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这座久别的城市里漂泊。

第十一天的上午,他又来到钱庄上。那个老人表情肃穆地告诉他:同志们正等待着。宁珂的心扑扑跳,一下子抓住了面前这个人的手,过大的力量让对方有些惊讶。

宁珂随他走过了几道曲折的巷子,登上了一栋红色的木结构二层楼。楼梯吱吱响,扶手上的漆几乎全脱落了。在走廊拐角的一扇棕色小门前,他敲了几下。开门的是一位穿蓝衣服的中年女人,她好像早就熟悉他了,叫了一声“宁珂”,然后是同志式的紧紧一握。屋子里坐了三五个人,有浓浓的烟雾。红脸膛坐在中间一张大柞木桌前,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然后继续与别人谈话。中年女人把他引到旁边一间小屋中,又沏了茶。“您是从前方回来的,辛苦了!”她的语气与浓烈的茉莉花茶混在一起,那么动人、亲切。

当宁珂听到喊声走出小屋时,柞木桌前只有红脸膛一个人了。他满脸兴奋看着宁珂,腮部有些颤抖。看得出,他正努力忍住什么。两双手紧紧地握了。宁珂的泪水还是流出了一点,他把脸转到一边。红脸膛用拳头打了一下他的胸部:“谁说我们的宁珂不是铁铸的呢?敌人打不碎你!”

宁珂这才明白:他被捕等所有情况对方都全部了解。

“组织上仔细审查了……看过了你写的汇报材料。你是好样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宁珂怕遗漏了每一个字,他说:“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红脸膛真的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并且又用拳头捶打了他的胸部。

宁珂在这拳头挨上的那一会儿,又想起了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想到了曲綪小心谨慎的抚摸、她洒在上面的泪水……他这会儿才明白飞脚那一次让他“写一写”的建议原来是真正的命令。

红脸膛一遍遍地赞扬和安慰他。他在对方停歇的间隙中,汇报了来省城后与叔伯爷爷接触以来的全部情况。红脸膛说:“很好。他这样也很好。不过我们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每个人的道路都要由自己选择。”他很快结束了关于宁周义的话题,转而谈起支队的情况,说工作的下一步重点是曲予先生、战家花园的四少爷等。“很清楚,我们已走到了决定性的时刻,需要最大限度的支持与合作。”宁珂有些急促地说:“平原上再也不应该有战争了,民众已经不能承受……”

红脸膛静静地看着他,后来皱皱眉头:“是的。但这不会以人的良好愿望为转移。我们离开了手中的枪,就一无所有,民众也一无所有!”

分手之后,宁珂琢磨得最多的,就是红脸膛最后的几句话。他似乎懂得了一点什么。他这会儿能够理解殷弓迫不及待在山地组织民团的那种心情了。不过那个人太急躁,以至于把一切努力都毁掉了……应该离开省城了,越快越好。

与阿萍奶奶告别是很让人难过的。这是人生中许多沉重的时刻之一。因为宁珂心里明白,他这次省城之行就是来看望她的。告别的话真难说。什么时候再相见呢?山区和平原的战火重新燃起那一天,会把一切通路阻塞。可是他不愿想它。他什么也不说。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