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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殷弓离开了。他并未与宁珂说什么,后来李胡子告诉他:殷司令还会回来的。说这话时宁珂发现,李胡子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一个星期之内殷弓就返回了,这一次与李胡子在一起待了三天。第四天李胡子受对方之邀,到支队驻地去了。宁珂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人们记忆中,这是曲府最安静的一个时刻。在战事暂时得以平息的这段间隙,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滞了。小慧子跟上淑嫂做手工,闵葵把平时荒疏了的事情再操持起来,又有闲心开启那个像小柜子一般的收音机了。只有两个人明白这种平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风暴前极短促的一段时光,是无可挽留的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两个人尽可能不受打扰地待在一起,好像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了。

曲予在这些年一直非常客气地对待宁珂。在他眼里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而且身负使命——他对于使命中人有一种难言的隔膜,尽管他自己有时也会被它缠住。使命真是个奇怪之物。他近来觉得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以至于引起了他的奋力抵御。无济于事。在参议会中,在那些激烈的集会和辩论中,他都能发现它在迫近。他终于明白这是无可逃脱的,它已经选择了自己……出于这种理解,他突然发现这个面色苍白、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曲府生活中的年轻人是那么值得亲近。

曲予开始喜欢这个人了。而一年之前,当他得知女儿不幸地爱上这个人之后,曾恐惧得无以名状。他只是很少说起这一恐惧,因为他被深长的惊讶压抑着。他甚至没有对妻子说出这一感觉。只是有一次,他在黑夜中一边抚摸着淑嫂的头发,一边道出了自己的忧虑。是淑嫂劝解了他,向他指出:真正的爱是致命的,它的强大,连神灵也要畏惧。他同意她不凡的见解,并向她袒露:自己从来也没打谱去阻止他们。他只是害怕。

这会儿他可以像对待一个爱子那样,用慈祥的目光扫着他的面颊,并故意掺上一丝丝伪装出来的严厉。宁珂什么都懂,他很快适应了这种气氛。曲予不知不觉中叙说起在海北的岁月,还有在荷兰医师身边的一些往事。他特别牵挂的是那些海北革命者的结局——后来由于道路相异,接触越来越少,终于音讯皆无。宁珂安慰了岳父,指出不是道路问题,因为他们的道路是如此相近;重要的是组织上的决定,是组织上让自己与曲府联系……曲予睁大了眼睛。他告诉岳父:原来那几个同志,如今已经牺牲了大半……曲予难过得半天不吭一声。他用了多大力量才克制住泪水。

“我们必须加快行动,已经不能再犹豫、再忍耐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一切就是这么明白!……”

宁珂的话如此锋利、直接,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他直直地看着岳父。这是同志式的目光,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曲予擦拭泪水。他想起了那些海北的彻夜长谈、他与闵葵招待他们吃饭的情景。最后他对宁珂说:“我会一件一件去做的。也许还来得及。”

他们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默默饮茶,感受着一种亲情在两人之间流动。曲予第一次从这个年轻人的呼吸中,嗅到了后一代人的气息。有好几次他都想去捏一捏对方有些瘦削的胳膊,但他忍住了。

宁珂缓缓地谈出了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一些话题,比如宁家的一些事情,省城里的阿萍奶奶……一谈到这个无微不至地关照他长大的女人,他的目光就变得灼亮。曲予不经意地问了句:“她有多大年纪?”宁珂的回答使他暗暗惊讶。他叹一声:“原来她比我还小得多呢,比綪子的阿姨——淑嫂的年纪也要小。”宁珂说:“她比我的姑姑——就是宁缬——大五岁。可她是奶奶……”

曲予搓着手,好像有些不安:“你和綪子该去看一下爷爷奶奶了。上一次他来这儿……那天可真热。”

宁珂点着头。他何尝不想携綪子回省城一次。可他害怕面对那个叔伯爷爷的眼睛。上次是他主动躲开的。那天晚上他反复询问曲綪,问她对那个人的印象。曲綪仔细描绘他的模样,宁珂说:他老了。曲綪打断他的话:“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年轻。腰板笔直,像个军人。”宁珂摇头:“他才不是军人,他身上从来没有枪。”这会儿他想起了什么,告诉曲予:

“上一回他从这儿走开,又会见了战家花园的人。”

曲予一点也不惊讶:“那是个体面人物。我估计他以后会格外关照老家的事情。我知道他在这座城里最好的朋友是港长金志,以后还会有四少爷战聪。不过我早明白了,我曲予今生是不会成为你叔伯爷爷的朋友了。那个人实在太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