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2/2页)

他准备在半路跳车。押车的人肯定会拔枪射击,那么就让我死在路边吧。不过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奔跑、奔跑……宁珂估计错了。汽车转过几条街道,驶上郊区,但并未驶出太远,就在一个山脚停下了。那儿有一道高墙,墙上有铁网,角楼上有戴头盔的哨兵。他一下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这样的一个处境远比站在叔伯爷爷面前要好得多。他对一直陪伴的军人充满了感激。

分配给他的是一间宽敞的牢房,而且离那些关押其他犯人的密挤小间有五十多米远,中间隔着一小片金松。这片金松可真美,他有好长时间竟忘了身处何方。屋内有一床、一桌,甚至有书和纸笔。他翻了翻那些书,发现都是政治读物,其中有很多书以前在叔伯爷爷的书房中也见过。

他们究竟要如何处置呢?

宁珂已经无数次地回忆创办民团以来的一些细节,并从敌方的片言只语中判断各种可能性。显而易见的是,自己与八一支队的联系是暴露无遗了,但民团的性质会从根上受到怀疑吗?还有自己的全部情况,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想不出有一天面对那个人的眼睛,他会做何解释……可怕的一天比他预料的要早一点来临了。这一天早晨很好,山间吹来的风带着浓浓的野草香味,还夹杂着山野菊的气息。他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立在窗前出神,身后的门响了。

满脸胡楂的军人让他出来一下。他走出门时,军人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跟在军人身后。

大墙西南部,离单身牢房一百多米远处是一丛丛竹子和松树,它们掩映着一幢紫红色的二层小楼。他们走进大门时,笔直站立的卫兵向军人打了个敬礼。厅内地面洗得很洁净,空气似乎也清新凉爽。往左拐是铺了浅灰色地毯的走廊。在一扇棕色小门前,军人小心地敲了几下,门开了——开门的竟是那个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军人,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他们耳语几句。接着那人到里间屋里待了片刻,退出,离开了。女军人微笑着看看他,示意他到里间去。

还没有迈步,宁珂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干咳。他像被钉在了那儿。“珂子!进来……”

宁周义端着一杯茶出现了。宁珂第一眼就看出了叔伯爷爷满脸疲惫。一步一步挪蹭进去,不知怎么就坐在了一张深蓝色的沙发上。

叔伯爷爷也坐了,只是喝茶,并不看孙子。

“阿萍奶奶……她……”

“她不知道你的事情。知道了会哭的。你明白,她为你流的眼泪已经太多了,该让她歇一歇了。”

“我和綪子……我们一直想着奶奶……和爷爷……我们准备蜜月之后尽快回省城。”

“唔。会这样吗?你一直是很忙的,比我想象的更忙。你有了自己的大事情要做,爷爷和奶奶比较起来就不重要了。”

“……”

“走自己的路吧,不要把宁家也拖累进去。宁家也不拖累你——你任何时候都要记住这句话……”

“爷爷!我……”

“你可以做‘副政委’。这个头衔在我看来够怪的了,也很滑稽。不过它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蜜月之后就要携綪子看我和奶奶,来得及吗?如果不是我早了一步,你现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宁珂闭上了眼睛。他毫不怀疑爷爷的话。他感到惊讶的是对方把自己的身份全搞明白了,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些事情……“你对堂叔说过我希望宁家有更多的枪吗?”

宁珂仍然闭着眼,但点了点头。

“孩子,这太过分了。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做你的事情,但不要把宁家拖累进去。宁家不会有下场的。”

宁珂好几次想大声呼喊一句,但都忍住了。

宁周义在屋里踱步,高大的身子晃来晃去。他不时抬头遥望窗外,长长叹息。“你明白,我这次是来领你出去的。我想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体面——我不过是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你什么也没有讲,我知道你不会讲的,你与那个‘学堂先生’不同,他什么都讲了,他们还是没有免其一死……”

宁珂腾地站起来:“真的?”

宁周义点点头:“他们把他杀了。当然这样做也太过分。告诉你吧,历史就是由一连串过分的事情堆起来的,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宁珂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咬碎了。在这个时刻,他对叔伯爷爷半点感激都没有。多么寒冷的夏日啊,冻得人浑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