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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证据确凿的死硬分子、一个不可能得到赦免的人。这就是当时人们对他的印象。先是与一群大致差不多的人——他们有的是教师、演员、工程师、作家之类——到一个地方劳动,后来就分散开来。他在一年冬天被分到一个有铁丝网的农场,从此穿上了号衣。与他同行的人不多,他明白这都是比较可怕的一类。他除了想念爱人,还时不时地想起同所里的一位小伙子:朱亚。他们关系非常密切,有一段还打算合手著书。陶明特别重视这个黑瘦的青年人,觉得他对待自身有几分苛刻:这正是一个知识分子最难得的一种品质。风暴来临不久,朱亚也被隔离了,后来又被赶到一个地方劳动,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了。他明白,审查朱亚的目的,就是希望找到自己的秘密;而朱亚始终没有吐露不利于别人的一个字……初到农场,他被编入了一个连,天天押到工地上去。先是砌渠:长长的水渠像一条青龙在原野蠕动,头儿说要砌成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渠,以震惊全国。结果像修长城似的苦役,运石砸石,一行行拉石车长得没有头尾,另一边就是掘土和砌石的人。那些从未动过凿的人要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石匠,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砸碎手指、毁了一只手……陶明咬着牙关全坚持下来。可就在这时省城来了办案负责人,他们当中有所里的新头儿裴济。一伙人走后陶明就被重新隔离了,长时间单独关在一个地方,连从事苦役的权利也失去了。提审他的人说:“你行了,被当成金丝鸟养起来了。”

方方的小屋里没有一枝笔、一张纸。

“你想起什么要说的话吗?”“没有。”“那就待着吧。”“我想要一本书;一本字典也行。”“算了吧。”

他在屋里走动,像一只焦渴的野物。

午夜窗前一片星星,他趴在窗上,能一动不动趴几个小时。“我的小家伙!小黄毛!”他呼叫不停,手指在窗棂上抠出了血。

呼叫声越来越大,后来几个看守慌慌张张跑来,听了好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其中的一个问:“想见她吗?”“想。”“她在林场爬树,要见面恐怕是猴年马月的事儿。”

他原以为小家伙还在那个小窝里呢。他伏在了床上,流下了两道长泪。窗外有手电射进来。

他一连几天卧在床上,不吃不喝。看守把他揪走,推进一间小屋。一个脸色发蓝的胖子坐在一张铁桌子旁吆喝:“你想死吗?”“我想出去,到工地……”“享不来这个福吗?”“让我到工地去吧……”“哼哼,原来是个贱货!”

蓝脸胖子在一个抽屉里翻找,又摸出一个大册子,嘴里咕哝着“十四号,嗯,十四号”,抽出了一沓纸,陶明认出上面那些血红的手印就是他以前按上的……纸页抖了几下,突然掉下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是小家伙,是以前搜身时给夺走的——陶明眼疾手快,猛一扑抓到手里,压到了脸上……只是几秒钟的时间,照片就重新被抢回了——他们扳他的手,扳不开,就一下一下压在桌子上碰撞……“你妈的狗东西,霸占下这么好的一个人儿,还要反动,真是罪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