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琴(第3/3页)

不,那不是现在,而是二十多年前,是十几岁的少年——他在这间琴声缭绕的屋子里垂首而立。

风大起来,他留下来。你让他留下来或直接就是他不再离去?已经无从记忆。夜深了,他睡过去,头颅抵紧你的胸窝。你无所不在的气息却让他一次次醒来——他发现自己正在梦中吸吮你的双乳,你给惊醒了,满面含羞却又不忍推开。是的,一个孩子,而且,梦中。你一下下抚摸他的额头、颈上的茸发,又亲吻他的眉毛、眼睛……多么热啊,这个秋天的夜晚宛若盛夏。你的臂弯是幸福的摇篮,是人世间最大最香的一块生命的糕饼。他试图咬一下:轻轻一口,稍稍用力……你开始呻吟。你的呻吟让少年——也许是一个青年或中年——梦境中的年轮缓缓转动模糊不清——血脉贲张。就算一个少年吧,这少年出奇地顽皮和执拗,让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你洁白的牙齿在那一刻美极了,你用它咬一下少年的头发、手指和随便什么地方。

你如花的胸窝上印遍了他的嘴巴、眼睛、头廓、十指和双颊。你如同雏菊一样的体息弥漫了整个夜晚、整个生命。

……恍惚中两个人在琴声里越走越远,最后一直走到了海边。两个人徘徊了许久,一会儿站立一会儿奔跑。好像倚住了一棵红叶李,你们久久地相拥。风大起来,往回走。琴屋或其他的地方——只有一片星光从窗上洒下来,印在床上。在隐隐约约的晖光里,你们阅读、停息,把最隐秘最亲近的语言送进彼此的耳廓……后来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你们并没有走得更远。似乎是这样。秋天,或深秋。

从那一天开始,有一个人的胡碴变得更黑。乌黑如铁。

她用琴声告诉远方的亲人,自己的母亲:我在荒原上找到了自己的兄长,一生一世的旅伴和挚友。顽皮而深情的家伙,很棒的土著,根扎在土里的愣小子。这个人啊,可以绝对信任,可以一万次无所保留地将自己交给他。可是我们约定了不这样做——彼此谅解彼此宽容,装模作样信誓旦旦。不,我们极其认真。后来的恪守即说明了一切。

仿佛就在那个深秋的夜晚,两人在一道险崖上游走……马上就要跌落的时刻,我们紧紧地攀住了。

一切都消失了,远去了。我咂咂嘴,口腔里还隐约留有雏菊的气息。

4

从园艺场的边界继续往前,四哥迷茫地站住了。我今夜胸间一片灼热,只不愿停下脚步。他站在那儿吸了一会儿烟锅,一直目送我走进黑漆漆的夜色里。

我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前边就是村庄的轮廓……我绕开它,竟然还是往前。这样大约走过了三两个村庄,还是不想停步……最后,我看到了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心上的灼烫立刻化为一股浓浓的热流——我小声咕哝了一句:“三先生……”

林中的那两只大白鹅声声不歇地叫了起来。只一会儿就出来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留了长发的跟包。

当他辨认出摸黑走进来的人是我之后,颇为吃惊。我不想进去打扰老人了:他说三先生正在打坐,一会儿结束后还要亲手订正《四疾论》。这使我问起他们的著述可否顺利?对方答: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还算好;老人字字严谨哪,所以这项工作别指望会很快完成。

“你呢?”他问。

他指的是我正在记下来的乌坶王和煞神老母——那个关于平原的不寒而栗的寓言……我只说一句:“我会做好的。”

我们站在林中说了一会儿话,跟包再次邀请我进屋喝茶:“我们悄悄的,别惊动了老人就是。”他揽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走在前边。

我们是蹑手蹑脚进入那个方厅的……老人打坐的身影投在了一面拉扇纸壁上,这使我觉得就像面对了一尊雕塑似的。我无声地吮着手里的黑茶,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投影。

看着看着,脑海里突然萦绕起一支旋律,它就是那丝丝不断的风琴声——某一天该请肖潇为三先生也演奏一曲!我这样想着,就说了出来。跟包马上凝神望着我:

“你是说园艺场的风琴?”

“你也知道?”

跟包点头:“就是。三先生采药路过时,只要听到了就要停下来,会一动不动听上半天……”

我一声不吭。我心里充满了感动。“啊,那是她的琴,她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