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第4/6页)

记得从地质学院毕业前一年,我把整整一个夏天都交给了山地和北部平原。我背着老大的背囊登船,让一船人都瞪大了眼睛。我从离海岸十几公里远的那个玄武岩平台小岛往东,一口气游遍了邻近的几个更小的岛屿。当时它们都荒无人烟,其中的一个遍布美猫,让我后来久久想念。我在那个夏天抚摸着海蚀崖、挂满了蛎壳的礁石,感悟着神奇陌生的故地、漫长而奇特的历史。最后登岸向西,一直靠徒步跋涉,到达最西端那个像手指一样伸向大海的陆连岛。那儿发育着高大陡峭的海蚀崖,一处处海蚀穴和海蚀平台、残留在海里的海蚀柱,一切都让人激动不已。这段海岸线仍然在后退,只是它的后退速度越来越慢了……那个夏天是我第一次从专业的角度去观察自己的故地。那时我知道了从北部的海岸往西,一直到那个陆连岛,海岸线长约三十多公里,全是一片广阔的冲积平原。这一段海岸的东部属于东北西南走向,转而成为东西向,渐渐就是那个开阔的砂质海岸了——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连岛沙坝,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古海湾泻湖堤岸,没有见过这么洁净的平原砂质海滩。这一段砂质沿岸堤不太发育,平缓低矮,因而却显得更加辽阔,滩面也格外平缓。岸坡上还有很多水下砂子的分布,由于连岛沙坝的掩护,海湾内受波浪作用极其微弱,潮流也很小,再加上附近的沉积物来源稀少,海岸线一直非常稳定,很多年来岸线只有很小一点变化。所以这里一直是个良好的渔港。就因为这样的地质条件,近来又吸引了那些建港者的注意。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港口正在筹建——我不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甚至在想,如果这个现代化的码头不能建立,也就不会引来那么多的工业项目,包括那个人造汽油厂……这片安静的角落从现在开始将变得面目全非,当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国人蜂拥而至的时候,美丽的长尾巴喜鹊和肥胖可爱的草獾就要慌忙不迭地挪窝儿了——一群一群的鸦雀都要乘风而去,神奇的白天鹅将向无边无际的西部翱翔……

打鱼的号子一阵响过一阵,它吸引我加快了步子。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子,立刻看到了一群赤身裸体的人。阳光下,他们的躯体在闪闪发亮。那个鱼老大扬着粗咧咧的嗓门在吆喝,一群人紧紧伏在两道网纲上。他们蠕动着,一齐用力。海中有几只小船,它们正沿着围成弧形的网浮巡视。再有一两个钟头大网就要拖到了岸上——那时群鱼跳荡,你可以听到吱吱哇哇的声音,这是鱼族在神秘呼喊……早在一两年前,那些打鱼的人就在不停地抱怨,因为常常要打上一些死鱼和臭鱼,它们一律散发着煤油味儿。连最为泼辣的各种海贝都在死亡,那些采贝的人把一捧捧发臭的死贝举起来,向人诉说着这个海湾的不幸——眼前,这群吆吆喝喝的粗犷的渔人还能活动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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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处沿岸的渔铺子被风雨洗成了灰白色,看渔铺的老人在阳光下抄着手,低着头,迈着碎步往前,好像要捡拾脚下的什么东西。他们偶尔从沙滩上真的捡起了什么,对着阳光端量着。我知道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拐子四哥的朋友——过去在大雪天里,四哥曾领着我找过他们,一块儿喝酒聊天,听他们讲那些没头没尾的鬼怪故事。铺老们大半都是单身汉,他们肚里有无数的故事,最愿意喝酒吃荤,偎在火炉边熬过漫长的冬天。他们没有鱼就不能喝酒,没有酒就不能守铺,在这铺子里度过了多半生,看样子还要在这里故去。他们没有儿女,也从来没有长期拥有过一个女人。他们是这片海滩平原上最为可靠的见证人。在他们眼里,世界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是日新月异,既变得让人惊喜不止,又变得非驴非马,变成了一个怪物。就像当年谈起哗哗耕地的拖拉机、咕咕大叫的脱谷机一样,如今一提到那些钻探煤田和石油的海湾勘探船、在荒野上立起的高高钻井塔架,他们都用烟锅比划着说:“妖精啊!……”

老人把一些难以诠释的、令人恐惧的东西都说成是“妖精”。他们个个都能回忆起在年轻的时候,半夜里妖精钻进渔铺子里的情景——打鱼人的血会被它们吸干,一个个变得面黄肌瘦,步伐蹒跚,有的眼瞅着一头栽进沙土里,再也爬不起来。据他们说对这种情景再熟悉没有,那是“被妖精叮了”——“如今的妖精啊,满海滩都是:它们不光叮人,还叮花草树木,叮这片海滩。等着看吧,叮完了陆地再叮绿汪汪的海,这不,海里有了黑乌乌的黏油、有死去的鱼蟹,荒地上的树木也开始枯瘦凋零。没有办法呀,它们从老辈就跟老天爷斗起了心眼,硬的不行来软的,老天爷如今接下了妖精的礼物,然后就改换了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