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2/5页)

万蕙用衣襟擦眼睛。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园子里只剩下这一对夫妇了。往日里的火爆一去不复返了。旷敞的茅屋如此寂寥——那个叫鼓额的孩子呢?还有肖明子?我来到酿酒师武早住过的那间大屋子,这里无比空旷……万蕙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大兄弟,你不知道,鼓额那孩子等你等得比俺还苦哩。我告诉她你不回了,她就哭……我只好编个瞎话,说你开会去了。这孩子等啊等啊等不来……她妈她爸来喊人,想让孩子回家哩,说这园子完了,孩子不能老待在这里。孩子可不愿回那个家啊,她是打谱一辈子在园子里做的。她病得爬不起了,她爸要把她背回去,一伸手就提到了后背上,人瘦得像捆秫秸……”

万蕙说不下去。我走开了……

2

鼓额和肖明子是我们园子刚开始就有的两个雇工,一眼看去简直就像两个孩子。几年过去了,鼓额瘦小的身躯一点点变得丰腴了。她吃着万蕙做出的可口饭菜,那是刚刚采下的玉米、红薯、花生,以及拐子四哥从海上搞来的鲜鱼。就是这些食物使这个小姑娘很快地胖起来,脸上有了光泽,眼睛水灵灵的明亮逼人,头发也变得黑乌乌的,胸脯挺起,成为一个迷人的乡村姑娘。她看上去娇小紧实——只要是到葡萄园里来的人都要多看一眼。她是这儿的主人,不需要任何人指派,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从春天到秋天,身上总是沾着葡萄藤蔓留下的绿汁,脸上溢满了幸福的微笑。另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肖明子越来越顽皮,也长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伙子——他后来与那个女园艺师罗铃有了非同一般的友谊,一颗心就不再收拢了,所以他的离开并没有让我吃惊。

鼓额的土炕上仍有一床单薄的行李,一个小花枕头;行李叠得十分整齐,堆在了炕角,就像主人随时都要归来一样。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鼓额隔壁就是武早的屋子:这么多空空的酒瓶;屋角放了一个很大的挎包,鼓鼓囊囊,蒙着灰尘。我过去提了一下,很重。屋里本来还应该有一个半新的大摩托,一杆双筒猎枪——枪和摩托都不见了。我担心武早又挎上猎枪奔向了旷野,因为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他的失踪将使我承受巨大的压力,一切责任都将落在我的身上。当时是我把他从那个精神病院、从高高的围墙内领出来。我那时看不得他望向我的目光,心里发疼。最后我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把他从精神病院领到葡萄园里,为此还留下了一张严格的契约,上面注明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皆由我承担……好在有一阵他终于开始好转,最后甚至可以像一个健康人那样工作,甚至在关键时期出任了镇酒厂的酿酒师……

“他比鼓额走得还早。你四哥追了老远,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追哩……那天他骑着摩托上班,随便往路边一放睡起来。醒来以后摩托就没哩。”

“他的枪呢?”

“枪在怀里,要不也得被人拿走。他是赤着脚跑的,你没见他的大鞋子吗?还在屋里!”

我看到了,那双大鞋子就在屋角,摆得十分齐整。

“你四哥以为他又到河边打猎去了,背着枪在后边追,穿了不知多少树丛子,影儿也没见。后来你四哥一听到枪响就跑出去。他到处打听,问遍了河边上的人,都说不知道。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海边拉网的那些人也说没见……”

我心里念叨:我的好兄弟啊,也许是我把你害了,也许我的心就该硬一些,让你一直住在林泉;你真该一直待在那儿……我不敢想下去。那里差不多也是一种铁窗生活——我至今记得把你领出高墙的那一天,你像个孩子一样,一出门就紧紧抱住了我的胳膊。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是你的妻子,那个叫象兰的美丽放荡的女人毁掉了你——可我们却不能在你面前责备这个女人,连一个字都不行……

武早和鼓额、肖明子,还有小白老健他们,全都走开了,没有音讯了——这个凋敝的、已经没有任何前途的园子,留下来与我相守。我奔走不停的两只脚,就要在此拴上铁链。无形的锁链啊,其实它早就缚住了我,时下把我重新牵回了这片荒原。我爱这片荒原,我恨这片荒原,我怀念这片荒原,我诅咒这片荒原……荒原啊,我既害怕见到你,可又离不开你。你与我的所有朋友拥有同一个名字,它就是——荒原……

你们远去了,如今也像这片荒原一样,不发一声……剩下的就是我永久的等待了:我虽然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个约定,但这约定肯定是有的,即我们约定了要在这荒原相聚,而且永不分离。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因此我归来了。这里今天一片萧瑟,我在童年伙伴身旁,和拐子四哥夫妇在一起,我在等候……我的另一些朋友,所有那些在城里或路上、或沮丧或兴致勃勃的朋友,你们能够体味我这一刻的心绪吗?几年来我抓乱头发,满心烧灼,一脸皱纹,白发眼看着糊住了双鬓;我牵挂,我揪疼,我上路;我的挚友也全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