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礼仪树(第3/3页)

人们看着那片树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穷”,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有愧的。人们开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谁都忙啊……一个秋天就这样过去了,那片园子不断地被上边来的人“礼仪”。可是,本村,却没有人去那园里摘过一个苹果。那枝头上的每一个苹果,都成了一种写照,成了一种阳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果儿是哪一天被“礼仪”的。那树仿佛是用来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苹果就在枝头一日日鲜艳着,让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时候,人们发现,在那棵朝阳的树上,还挂着最后一个苹果,那苹果高高地挑在枝头,终于有一天,它“噗”的一声,落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自此,没有人再去摘别人家的苹果了。自然,村人们的头也就不再烂了。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人们又惊讶地发现,村中那棵老槐树突然变得漂亮了。树身上拴着一条圈绳,绳子上结着一些小小的飘旗儿。老人们一个个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红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条,就在那棵老树上拴着,风来的时候,就旗一样地飘起来。老人们往后退着身子,嘴里嘟哝说:“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有些学问的“眼镜爹”说:“是幡吗?许是幡?”

——没人知道。

一时间,人们对这棵老树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时候,那树也仿佛陡然之间有了某种神性。而后,一连三天,当人们从村中走过的时候,都不由得要停下来,看一看这棵树,树也没什么,树好好的,只是树身上干干净净的,还拴了“旗”。后来,人们先是围着看,而后就一路猜下去,当他们猜了一些日子后,就四下里打听,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是谁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愿吁?……可是,传来的话却如此的简单,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戏:那是擦鼻涕用的。人们还是不大相信,就这样简单吗?不对吧。可是,就是这样简单,他们问来问去,问到了香姑那里,她说,那就是让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这时候,人们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这棵树几乎成了人们的“鼻涕树”。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当老人们蹲在树下晒暖的时候,当汉子们圪蹴在树下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哼”的一声,顺手把鼻涕抹在树上。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街里时常会响起那“哼——哧”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那就是往树上甩鼻涕的声音!就这样,天长日久,那树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树,树身上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就像是用黑漆浆过一样。这样的事情是很小的,从没有谁站出来说过什么。可是,手帕一旦挂在了树上,那就成了一种约束,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从此,再没人往树上抹鼻涕了。不久,当老人们再一次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前胸上竟然挂上了一块手帕。也不知从谁开始,一个学一个……那是媳妇们的杰作。

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村里有那样多的事情,她是那样的忙……可是,每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看见什么人的时候,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对铁锤家说:“李梅兰,你头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会对买官媳妇说:“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麦囤家的,她会说:“胡树芬,女人是水洗出来的呀。”还有磨家,她说:“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这些话,总是让人费思量。最初的时候,铁锤家见人就问,李梅兰是谁呀?人们都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梅兰”的……这是什么意思呢?铁锤家意意嗳嗳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后,她一觉醒来,忽听见树上雀儿叫,她“吞儿”的一声,笑了满床:老天爷,她就叫李梅兰!你看这日子过的,她怎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于是,这天早上起来,她就去照了照镜子,她已经好久不照镜子了……至于买官媳妇,那也是一样的,有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卸”香姑说的那句话,也一直没有“卸”透,很费思量啊!也是有那么一天,她去照了镜子。自此,女人们一个跟一个学,出门的时候,都先照一照镜子……渐渐地,每当香姑走出来的时候,女人们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么,看她梳了什么发式,看她走路的姿态,看她的行为举止,而后暗暗地跟着仿。这也怪了,不知怎么的,站在村街里骂人的事就越来越少了。

可是,人们还是觉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