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挂在梁上的点心匣子(第2/3页)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么在桥头上坐着。他脑门上从来没出过那么多的汗,那汗一豆儿一豆儿地麻在脸上,而后像小溪一样顺着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满了蚯蚓。他在桥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阳当顶了,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去?回去怎么说呢,说点心匣子里装的是“驴粪蛋”?父亲会相信他吗?娘会相信他吗?他第一次单独出门,就遇上了这样的尴尬事……于是,他哭了。

待他哭过之后,他慢慢地蹲下身来,把那八个风干的驴粪蛋一个个拾进了点心匣子,盖上纸盖,先是把那画有红色吉祥图案的封贴儿用手掌一点点地抹平,重新压在匣面上,用结起来的扎绳分外细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后,他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儿,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重新上路了。

在临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脑海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这个念头使他在此后的时光里,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那时候,他已是乡村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破铅笔头,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这匣“点心”的匣底上,画上了一个“十”字形的记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做这样一个记号,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庄了。焦庄是个大村,那“会”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远远地,沸腾的嘈杂声就像水一样地漫过来。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气,那是从牲口市上传过来的,臊气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野驴的嘶鸣,那嘶叫声像是一下子把日头钉住了,显得空远而幽长;接着是一坡猪羊的叫喊,那叫声直辣辣乱麻麻的,就像酱缸里跳出来的活蛆!女人们在红红绿绿的布匹市上涌动着,一个个都像是“解放”了裤腰带似的,窜动着一扇一扇的屁股。卖煎包、油馍、胡辣汤的小摊前飘荡着馋人的香气,那香气在炸耳的叫卖声中一赶一赶地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着点心匣子的男人都显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气里一磨一磨地走着,走出很体面的样子,可他们大多穿着半新的、偏开口的裤子,那裤子自然是女人们压箱底的存货,一个个显得裆紧……没有人会踩着自己的心走路,惟独他是踩着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着心,手里还捧着一个火炭!他就这样一刀一刀走进了人群,走进了焦庄的“大会”。就要走进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结果将是如何?!

拐过一个小弯,他突然发现眼前的村路边上齐刷刷地蹲着两排女人,每个女人面前都铺着一个方巾,方巾上摆放着一摞一摞的点心匣子。女人们一个个都换上了鲜亮的衣裳,阳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们”歪着鹅一样的脖子,辫子上的红绳一梢儿一梢儿地动着,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一声声说:“要不要?”

他知道,这些女人是出来卖点心的。大凡亲戚多的人家,收的点心也多,有的就当时提出来卖掉,好换些油盐钱。女人们各自招呼着面前摆放的点心匣子,有的匣已经解了封,拆了盖儿,那是专门亮出来让买主儿看的。本来花一块钱从供销社或是“会”上买来的点心,这里只卖七毛、八毛……看到这些女人的时候,他脑海里“轰”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简直是在钉子上挪着走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跑,扭头就跑!可他还是忍住了。这时候,他听见卖点心的女人们一声声地叫着:“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卖声中,有个声音兔儿一样斜着叉出来,那声音是冲他来的:“钢蛋,是钢蛋吧?都晌午过了,咋才来呢?!”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被钉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那匣点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夺走似的……就在这时,耳旁兜头炸了一鞭!一个赶车的吼道:“这娃,傻了?!”激灵一下,他听出来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声音,表姐也出来卖点心了。那么,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头热汗,就又说:“上家吧,快上家吧。”

他是最后一个走进大姨家的客人。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大姨家已经开“席”了。大姨照他头上拍了一下,说:“这孩子,怎么这时候才来?”说着,顺手就把那匣“点心”接了过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柜上,而后牵着他往外走,可他仍痴痴地望着那匣“点心”……院子里摆着俩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满了人。这时候,亲戚们早已吃起来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个旧式木桌的桌角旁,说:“挤挤,吃吧。”说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顿饭他吃得心惊肉跳!桌上摆放着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条、焖子、豆腐之类,间或还有几片肥肉油汪汪的!还有馍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馍。这些都是他最爱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咙里都恨不得跳出一只手!可这会儿,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觉得恶心,想呕吐……他就那么眼看着筷子头在他眼前飞舞,亲戚们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风卷残云一般,眼看着那海碗一个个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儿干坐着,一动也不动。一个坐在他身旁的亲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吃嘛。”他勾下头不吭,一声也不吭。这时,大姨过来了,关切地问:“咋,认生?”他像蚊子样地小声说:“不咋。”大姨说:“咋不吃呢?”他小声回道:“吃了。”大姨“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样,就那么一直随着大姨骨碌,大姨走到哪里,他的眼风就跟到哪里。有几次,当大姨走到了那放点心的木柜旁时,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眼上,差点一口吐出来!等大姨走开的时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几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咙眼里蹦,整个食道都是腥的!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几次,他整个人几乎就要虚脱了……老天,那时光是一点一点在针尖尖上挨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