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连云场上 四(第3/4页)

突然,她仿佛听见远远的有一个声音在叫着:“四娘!”

也许是一种幻觉吧?不,也许是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在叫他的什么亲戚吧?……秀云略略站了一下,又继续前行。

“四娘!”声音更大了。

她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是谁在叫。“是心头在想吧!”她不好意思地这样责备自己,又往前走。

但是,她的手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抓住了。

“四娘!我追了你半截街呢!你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么?”

眼前站着长生娃!她的可怜的大姐的亲骨血,她的可爱的亲侄儿。她真是喜出望外,高兴得眼睛都湿润了。她摸着长生娃没戴帽子的脑壳,亲切地问道:“你怎么也上街来了呀”

“我们学校放寒假了。”

“就你一个人来?长秀呢,她没来吧?”

“来了!长秀来了。”

“在哪儿啊?”秀云更高兴了,她举目四望,多么想见那个她曾抚养过的、没娘的孩子啊!

“在那边呢!跟爹爹在一起。”

“你爹也赶场来了?”

“嗯,他领着我来剃脑壳。妹妹也在理发店里剪了头发呢,剪得多好看的!”

“走,领我看看去!在理发店么?”

“不,这会儿在那边——在市场上。”

长生娃拉着四娘转身往回走。一边告诉她说,他们一家三口一早就来了。不知为啥他爹爹今天特别高兴,一早就笑嘻嘻地把兄妹俩叫起来,说是一块上街卖柴,理发,顺便还要买点盐巴、小菜和猪肉,回去打牙祭。他们在柴市上站了好半天,一百多斤干柴块块卖了六元多钱。马上去理发,从理发店出来,就去买东西。当他们从旧货市场经过的时候,他爹发现有几个旧书摊,于是就停下来去看书,那些差不多都是没人要看的大本子书,又旧又破,什么《土壤学》、《水利工程学》、《植物生理学》……他爹看着看着就不想走了,后来干脆买了下来,竟忘记了还要割肉和买盐巴的事。

“我和妹妹都不高兴。”长生娃一五一十说,“爹爹买了书,一个钱都不剩了。他对我们说:‘等我回去打了柴,再来割肉。’我说:‘好吧,下次多打点柴。’可是妹妹不答应,她哭起来了,硬要爹去割肉……哎,四娘,你不晓得,我们家,有半年没吃过肉了!我和爹爹都能克服,我晓得将来生产搞好了,就有肉吃,可是妹妹,她还小,她不懂事啊!”

四姑娘听到这里,心都碎了!她抹了一把眼泪,问:“那咋个办呢?”

长生娃说:“你不晓得,我爹爹好爱我妹妹啊!一见妹妹哭了,他就说:“好!割,一定割两斤肉回去吃。’他边说,就一边脱下他身上穿的那件旧毛衣,摆在背篼上卖。我说:‘算了嘛,冷呢!’他却笑着说:‘不冷,冬天就要过完了,一开春就暧和了!’”

四姑娘不忍再听下去,泪水像断线的珍珠,颗颗往下落,她拉着长生娃加快脚步向着旧货市场走去。

擦干净模糊的泪眼,向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四姑娘看到了她的大姐夫站在阶沿上,小长秀倚偎在他的脚边,一旁插着根柏木扁担,面前的背篼上放着一件半旧的鼻烟色毛线衣。

葫芦坝的前任支部书记、复员军人金东水,肩膀上露出棉花,站在一群衣着破旧的庄稼人当中,守着面前的衣物,等待着那些同样的、也不富裕的阶级兄弟,用友谊的手拿出少许几个钱来,以援助他们,度过眼前的窘境和暂时的困难。此情此景,真有些叫人心酸!七十年代的连云场啊,同四十年代的面目有多么的相似!金东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像长生娃这么大的时候,他和他的爹——长生娃的爷爷——也是站在这儿卖掉了家中惟一的一床棉絮。历史的惊人的重复,实在引人深思。所不同的是,四十年代的庄稼人比今天的金东水,脸色更为苍凉一些。今天的金东水虽然落到这般境地,却不显得怎样的凄惶。他高大壮实的身子站在那里,四方形的脸上流露着坦然、自信的神态,浓眉下的两眼是温和的,很有神采。

许秀云在远远的街中间站了约莫几分钟。她在等待着跳荡的心平静下来,等待着那泉涌的泪水快一点止住。终于,她镇定下来了,她使自己尽量自然随和,甚至强作笑颜,希望不要显得羞怯。她向他走了过去,勇敢地喊了一声:“大姐夫!”

小长秀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一头扑进了四姑娘的怀抱。

金东水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了。他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埋怨着长生娃:“这个不懂事的娃娃!你眼睛才尖咧,你把她引到这儿来干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