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雾茫茫 六(第2/3页)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有人敲门,他抬起头想了想,回过神来以后,便笑道:“嗨!你不是说,不回来,还是回来了。”忙起身过去,恭恭敬敬把门闩抽脱,把顶门杠拿走。

门开了,却不见他女人。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戴干部帽子,披毛领子短大衣的白脸皮男子。

罗祖华的笑立刻凝固,意外和惊愕竟然使他尴尬得一时发呆了。

来人正是郑百如。自从离婚以来,“老挑们”再也没有来往。就是过去秀云还在郑家的时候,因为他罗祖华为人老好,终日埋头生产,郑百如从来也没正眼看过这位三姐夫,如今竟然走进屋子来了,而且态度显得那样的谦卑,跟他平日里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态比较起来,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三哥。”郑百如按着过去的亲戚关系,这样亲热地招呼罗祖华:“吃了没有?……三姐睡下了么?”

“呃……没……她……”罗祖华没有女人的指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待这位不速之客。但他想道:“不说亲戚吧,人家是大队干部呢。兴许是来问问我们队里工作情况吧?”

果然,郑百如知道“三辣子”不在家,态度变得随和多了。一开始先询问起二队养猪生产的情况,盖猪圈的材料还缺不缺,猪儿的饲料粮食还有多少等等。罗祖华是分管队里副业的,这些问题他像明白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一样,清楚无误地作了汇报。随后,郑百如又谈起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事情来。

“今冬明春任务大啊,思想上放松不得啊!……你们二队那些个外流劳力回来了没有?还没有呀,那可不得行!今年可跟住年不同呀,上面的精神来得‘陡’啊!……三哥,你我这些当干部的,还不就是执行上面的精神么,上面咋个说,下面就咋个干,不是么?”

“是,是嘛。”罗袓华不怎么紧张了。面前坐着这个人,平常开大会讲话威风凛凛,眼角也没挂过一下当小队副队长的老实疙瘩罗祖华,而今,“三哥,三哥”的叫得这般亲切,说话也完全是平等商量的口气。罗祖华亲热地从平柜上把叶子烟篼儿端过来,请客人裹烟。

从前的太平镇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后来当过一阵大队会计,前年又升任党支部副书记的郑百如,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盒“金沙江”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罗祖华,自己却不抽。

“为啥不吃啦?”罗祖华觉得奇怪。

“哎,抽不起啊,干脆慢慢戒掉算啰!”郑百如一本正经地说。随即又问道:“三哥,今年子决算出来,你家的超分款能补得清么?”

“慢慢补嘛,哪一年我们也没欠多少时间。”罗祖华说这话有点气短,而接着又提到他常常羡慕的耳鼓山来了:“人家山上的生产队,像我这样七口人开饭,两个强劳动力的社员,就不补款,还进钱呢!……哎,我们这个葫芦坝……”

郑百如岔断他的话:“哎,你家娃娃多,困难户嘛……我叫他们研究一下,公益金给你解决一点。”

“不,不,我们能补得清。”

罗祖华想也没有想过要队里照顾。但副支书体贴人的话,却使他着实地感动了。

郑百如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是个干梆硬撑的人,有困难也不开口。可我们大队干部看问题也得实事求是嘛!……当然,你不好开口,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好了。”

话既不多,却很诚恳。老实人罗祖华今晚才第一次发现他过去的妹夫原是一个多么直爽的好人!但是他罗祖华是绝不要队上给他“免了”超分款的。

“不不不,四兄弟……”他脱口称呼起亲戚来,“请你千万莫去提这个,我们一家领情就行了,领情……”

“哎,何必喃!……好啦,今晚不谈这个吧。”郑百如挥一挥手,“暂时不谈这个事,该咋办,我晓得咋办。可是,我今晚还有话对你说哩,三哥!”

“你有话对我说?”

“是呀,是呀!你我两兄弟,平日搞集体的事,谈的都是工作,总是拢不到时间来交换交换思想。呃,三哥,你看,当兄弟的缺点不少。你要帮助帮助我呀!”

“嘿嘿,这话……”罗祖华又被感动了。

“三哥!你看我这个人咋样?”

“你?”

“嗯!”

“这个……”罗祖华吸了口烟,动开脑筋了。可是,这几年在葫芦坝上风云直上的人物郑百如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并不那么清晰。是好?是坏?是不好不坏?很难下断语。要说他好吧,为啥子俩口子关系闹得那样的坏?四姨子是个百里挑一的贤淑女人呀!……要说他坏吧,可人家这几年为啥能入党、能当上支书呢?……在人事关系上平日里有点迷迷糊糊的罗祖华,突然想到几年前郑百如在群众大会上斗争金东水的事情来了。前任支部书记金东水也是他的亲戚,是他和郑百如俩的大姨夫,都叫“大老挑”的。郑百如把金东水像敌人似的斗倒了,而他罗祖华却从来不曾认为“大老挑”是什么“坏人”,这咋个说呢?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