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6/8页)

二孩照例做聋子。

“又是你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不过到了深夜,犹如此刻,她会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只有张二孩能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二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日本小娘们儿,日本小娘们儿怎么会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亲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递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出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己?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有了一点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来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夹——她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天晚上二孩进来之后,听她摸索着走上来。二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要干什么?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从她来到张家院,屋里的砖地给她擦得跟炕似的,随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裤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简单,用不着她来脱。不过二孩没有动,随她张罗。她把他的鞋袜脱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听见棉布和棉衣相搓动的声音。她解开了外衣、内衣。其实也多余,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闲事,而二孩来,只办正事。

多鹤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个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圆滚滚的,两胯也大出许多。二孩听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放轻一点。他的变化是他再也不想让这个孤苦伶仃、身陷异国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从来不敢想未来。一旦生了儿子,他们是否继续收容这个举目无亲的日本孤女。

多鹤的手很胆小,搁在他两边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两只孩子气的手,有时在饭桌上看见它们,他会突然想到夜里的这一会儿。它们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她多么可怜巴巴地想认识他。多鹤只和张站长、二孩妈、丫头大笑。她笑起来甚至比小环还要开怀,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脚踢、披头散发。其实二孩妈和张站长是被她的笑给逗笑的。他们也搞不清她是被什么逗笑的。她没办法讲出她大笑的由头。看见她笑,二孩会想,这样一个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这么好?她的全家是怎么没的?二孩又会暗暗叹息,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