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10/12页)

她们烧光了全身衣服和头发,冲了出来。只有小点儿迟疑了一刹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识到她是有意迟疑的。

她静静地立着,时而看看金色的天,时而看看金色的地。她看见包围她、簇拥她的是冲天的金色葵花。

天黑下来,烧了五六天的大火彻底熄了。焦黑干燥的人群在开裂,渐渐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当地人归当地人,外来人归外来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几个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回答说是铁姑娘牧马班。

后来人们涌进场部机关,说应该给铁姑娘牧马班记功。主事人说:哪里来的什么铁姑娘牧马班,没有这个编制。

人们奇怪了:真的没有?明明有嘛……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说:没有铁姑娘牧马班这群姑娘。根本没有。不存在。他们拍了拍最权威的职工花名册,又指指最说明问题的全场编制表;于是就真实地不存在什么铁姑娘牧马班的姑娘们了。

尽管仓库保管员照样严肃地在她们持着的领料卡上打勾,拨给她们料豆。食堂司务长照样在她们出示的集体粮簿上画押,让她们领口粮和副食。尽管一切照常,但实质上没有她们了。她们不存在了。

小点儿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场部,她打听到兽医住了医院。一见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无端地转转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会救济她、爱怜她、折磨她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几排熟悉的红砖营房前,设法混进了门岗。进了营地她大吃一惊。因为满院子金色,看上去让人气都透不过来,她记得曾经只是顺手撒了一把种子。

她发现一架电话,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当她一把抓起它时,才发现它功能正常,她说出营长的名字,几经周转,一个梦似的男声传出来。这时她隐蔽着自己,看见很近的房子里有个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他说。她看着自己破旧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爱他,怎么能把那么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识到,从她头一次见到他永别就藏在其中,他们的认识、几年来的暗自倾心,不过是个太长的永别过程。

她终于开口,对着他的背影说了道别的话。她已了解到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后几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怀孕的妻子离开此地了。“你在哪儿?”他口气急躁地问。

她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声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样。她说路太远我就这样送送你啦。他又说:真奇怪,就像在耳边说话一样。她嗓音的确压得很低,没有距离感。挂断电话后,她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

她想,真正的流浪从此时开始了,她知道该沿白河往上游走,那里就是大山了。山里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来,把黑河里的鱼捞出来卖给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么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马。

下过第一场雪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回迁了。有人建议打出旗号来,让人们看看谁的马群这样壮阔。五百匹,连马带驹五百,已超出了她们誓词中的数目。

偌大一群马渡过枯水的黑河,又渡过初步封冻的白河,再渡过一望无际焦黑的草场,一路看见小兽大兽的各种烧得发脆的骨头,自然还有人的。小点儿在哪一块化作了一缕青烟呢?柯丹走在马群最后,左顾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觉得明年在那条小溪边,就是头次见她的地方,还会见到她。

她不知道小点儿有句话未及告诉她。小点儿在一个月的流亡中看见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孩,她唤了声“布布”,他马上转过脸;但她再唤时,他却跑了。她追他,他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手枪,向她瞄。小点儿在临死之前想告诉柯丹:布布活着。

布布出奇健壮地活着,虽然他脸上只剩了一只眼。他是他那个民族如法炮制的又一个神枪手。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自己的路,那是条永远不可能与他母亲柯丹聚合的隐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样,他也将彻底忘却自己的来历。

也许叔叔此刻在场能解释马群惊炸的原因。一大群马真是炸得莫名其妙,刚听马群侧翼的一个姑娘喊:我这边诧马了!另一边立刻就响应:这一头也诧了!五百匹马串通一气地炸了。也许叔叔能对付这群突然反目的马们,可他再也不来了。叔叔有许久没光顾牧马班了,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出没向来没人摸得清。只是她们很久没有读到过时的报纸,隔年的家信,很久没尝过野味,没得到外部消息,她们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没见过叔叔了。回迁的路一直很顺,马始终没诧过。此时引起马如此大规模惊炸的原因或许是这只驴,它浑身乌黑,忽然从光秃乌黑的草场蹿出来。抑或是乌黑的草场本身,还有这稠乳般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