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3/10页)

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准确无误地轻唤每一匹不安分的马。“灰子,又咬架了!好好吃你的草吧。”“四十五号,你别带母马跑,它怀孕了!”……有天小点儿端给她一缸棕红的草药汁,她仰着脸问:“是奶还是包谷糊糊。”小点儿告诉她,两样都不是,是药,能治最严重的夜盲症。她立刻关注地四面八方扭转着脸:“咱们班里有人得夜盲了?!”这是傍晚,目光和太阳一样的暗红。小点儿心里一阵酸涩,忙说:“谁也没有得夜盲。”然后她悄悄把药汁泼掉了。

“小点儿!”她忽然低哑地叫一声。

她以为她要对她说什么,忙走近去,却发现她不过是喃喃自语。像所有盲人那样,带着一种苦思冥想的神色越来越轻地重复叫她:“小点儿,小点儿……”

沈红霞越来越感觉“小点儿”这名字绝不是在牧马班才听到的。在她越来越看不清什么的时候,却突然看清了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蒙眬的视觉中,一个小巧秀丽的女孩身影立在那儿,然后举起手里的什么器皿,从容不迫地倾倒着里面的东西。

同是滚烫的液体。沈红霞终于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夜色里看透了她。

“我绝不会认错的,”她对女红军芳姐子说:“从她刚到我们这个集体里,我就感觉一种异常气味,现在我知道了;一个罪犯混到集体里来了。”陈黎明嘴里衔着个带土的新鲜牛屎菌,紧张得忘了嚼它。

“可是,你刚才讲过,她在这里除了辛勤的工作,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呀——”陈黎明看看芳姐子,然后俩人眼里都有类似求情的神色。“她已经悄悄地改过,赎罪了,你刚才是这样讲的吧?”

“悄悄地赎罪?!”沈红霞的脸立刻严峻而阴沉起来。她纳闷这两位年轻的先烈怎么会这样简单幼稚,“假如她真是那个几年前被到处通缉的女罪犯——这点还没有最后证实——那她就理应得到应有的处罚!”

两个经历过磨难与牺牲的女性被沈红霞威严的模样所震慑,她们感到沈红霞比她们时代的人更令她们信服。她在她们中间越来越有威信的主要原因是,她们身上那一丁点动摇和人情味,在她那里已完全不存在。

芳姐子问:“要真是那样,她会被枪毙吗?”对一个被枪毙过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字眼比它更让她敏感战栗了。

“也许。”沈红霞冷静地看看这个三十多年前曾被枪毙凌辱过的女性。

“那……那你别那么狠心!”芳姐子干涸了三十多年的眼睛顿时充满泪水。“好歹都是女人啊……”

陈黎明也说:“是啊,她还那么年轻!她在这个草地上吃苦辛劳,等于是自行服苦役了,你应该善良些……”

沈红霞想,牺牲了的女性也同样善动感情,不讲原则,这时刻她俩简直就跟班里那群姑娘毫无区别。“不,”她平静地对她俩说,“我现在向你们说清楚,将来我也会向她说清楚,并不是我要枪毙她,是真理和正义容不了她。”

她俩不再说什么。一则不便对另一个时代的事多发言;二则,沈红霞在她们俩中间的威信已越来越牢固地确立了。

这时,小点儿好不容易把那一大缸治夜盲的草药汁泼完。

草绿的时候,白河水开始作响的时候,参观采访的人一帮一伙地来了。草地被踏出一条路,这条路永远不再生草。他们看见桥那边站着一排似男似女的人。

过了桥他们才确信这些人是姑娘。

远看感觉她们人多势众,个个强壮;走近才发现她们历历可数,人人瘦弱。

外来者带着颇难受的心情,看着姑娘们近乎返祖的艰苦生活。她们衣衫破旧,双颊上两块此生再也无法消退的紫疤。她们整齐地列着队伍,每人斜挎一个红布小包,手里将一本破旧的红宝书按节拍上下举动。来的人们想告诉她们,这个小红布包在社会上早已不流行,这套动作也已落伍。但她们虔诚真挚的眼神使他们谁也不忍开口。等了解了她们的整个生活后,使他们钦佩中带有一点恐惧,这种接近原始的生活方式中或许正诞生着最纯粹的精神,她们备受摧残的形容,使某种既抽象又朦胧的信条得以图解。或许任何伟大的求索都应经过这条艰苦卓绝的路,类似朝圣的漫漫长途。

一批又一批的来者被深深打动了。如此的生活方式、生存形式使他们似懂非懂地受了感化。一个启示隐秘地撼动着他们。

采访者里有许多端相机的。他们的难题是任何角度对她们都不合适,都会歪曲她们,使那些众多的人、整个社会都对她们的形象产生误解,认为这是一群又丑又呆的姑娘。他们频频按着快门,但心里明白每一张都照砸了。这时他们发现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