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8/12页)

刚才是场冰雹。这一带不下了,跑一截却正赶上那块雹子云,又挨一回砸。结果红马跑没了,就在一刹那间,小点儿心想:似乎是有个红东西一闪。她来给马群打防疫针,两三百匹马全打完要好几天时间。她顶着太阳跑到这却挨了雹子,草地就这样,各是各的气候,谁摊上什么就是什么。

下冰雹就证明夏天到了。沈红霞的老寒腿从前些天就痛得无法形容,解手全靠那根木杖,顺着它一点点下滑,再顺它一点点爬上来。因此她知道肯定有了罕见的坏天气等在那里。果然来了。乌云终于骚动起来,鼓来个大肚子,一会儿就像鱼甩子般下起雹子。沈红霞一见小点儿跑来,就让她钻到马腹下。

小点儿在马腹下听着毛娅和沈红霞“哦嗬”着。冰雹越下越大,据说这里最大的雹子砸断过牦牛犄角。毛娅顶着出牧携带的锅,冰雹砸着锅底犹如锣鼓喧天,以致她连自己扯破喉咙呼喊也听不见。她在喊沈红霞,因为她不见了。只见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就不见了。

整群马都被冰雹砸得大发脾气,毛娅想,再晚一步,马群就将从沈红霞身上一踏而过。她的腿无法使她摔下马后立刻站起来,毛娅找到她时,她正趴在地上激烈而无效地爬。

毛娅好不容易拖住自己的骑马,又在马蹄上打了个绊。她和沈红霞搂成一团,钻到马肚下。冰雹砸在马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红霞,刚开始你为啥不喂红马洗脸洗脚水?”叔叔有许多法子对付马,对付人。

“我没喂它。”我不希望一匹好马心胸狭窄,只认得它的主人,叔叔的方法未必都可取。

“那次军马应征,你回来在班务会上说,再完不成应征指标,你就把红马贡献了。当真的?”班务会点一蓬旺旺的牛粪火,但还觉得冷,毛娅顺手抓起自己床上的大衣。穿大衣同时,她甜甜蜜蜜地摸兜。一摸,空的。那封醉心的信呢?这才发现她穿错了大衣。柯丹往兜里摸烟袋,却摸出一叠子信。

“红马——你们都没挨过它踢啊!”毛娅,你那信把全班脸都臊红了。柯丹也够呛,非当着全班公开念它。毛娅你当时要不上去夺,倒不会惹她那么火。你们这些人哪!

“所以你早该给红马喝洗脚水的,班长也这样讲。”人人都瞪着眼,听柯丹念信上热火朝天的情话。人们叹道:事情既然做了,还要再写下它来,写到这种无耻地步。

“你们都没尝过跟红马搏斗的滋味。”原来你是这样入党的呀?柯丹指着毛娅鼻尖:“靠拖指导员下水!鬼相信你会嫁给他;他一个当地牧工,你一个城里女娃!……”

“别难过,红霞。说不定真能找回红马!”有人制止了班长柯丹的过激行为。大家见沈红霞慢慢从火边站起,她的腿使她每次缓慢沉重的站起都犹如上升。她双手痛苦地抚着腿,奇怪的是,柯丹立刻冷静下来,闹嚷嚷的气氛随之变得宁静。大家都担忧地看着备受折磨的沈红霞,忽然感到内疚、惭愧,不该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烦扰她。

“我从来不把红马看成我的。红马应该是每个人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毛娅发言,因为沈红霞站起后就专注而温和地看着她。她以痛苦的姿态等在那里,于是全班都在等。实际上她和她们的威逼是明显的。

“你说得对,红霞,每个人其实都把红马看成自己的。”她们在逼人呢。毛娅终于抗不过去了,因为她面前的是绝对多数,还有一个以两条残腿支撑自身的人。

“毛娅你总算懂得这点了,红马和别的马不同。红马就是红马呀!”大家见毛娅抬起头,脸板板的,眼珠往上翻,手攥一本通红的语录本。她说:从今以后我再不考虑个人问题。人们还盯着她:还没完啊。她把红语录贴至胸口:我发誓。立刻有人塞给她笔和纸,她把誓言写下来:保证跟指导员叔叔一刀两断。人们看着誓言烧成灰,被她就水喝下肚,才松口气。

“红霞,你知道,我也跟她们一样,舍不得红马。”毛娅见全班目光随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水而松弛下来,知道这下自己已获赦。她独占了全班的指导员,当然是不合理的,现在她亲手将他奉还给集体。她们等的就是这个。这个集体最憎恶的就是私有。班会结束时,有人拿了私有的红糖来分。在这个集体中,新来的成员也会立刻懂得:若私藏什么,即使无人揭穿,她也必定没脸活下去。

“毛娅,红霞,冰雹停了!”小点儿从另一匹马腹下先钻出来。

她们扶稳沈红霞,发现她两颗瞳仁里各有一个红影子。她说:“看!”很远很远的草坡上,跑着一小群马,为首的一匹火红火红的。这就回到前面,她们讨论幻象与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