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3/4页)

彭沙沙耐不住了,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张嘴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

陶小童忽然明白出了什么事。

大家都笑起来。彭沙沙扭着腰,向前伸着两只短胳膊,又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大家笑着,陶小童也傻乎乎跟着笑,怎么办呢?不笑她就被孤立了。

彭沙沙更加眉飞色舞。她向来希望捧场的人越多越好。这个丑姑娘有一大优点:先天下之乐而乐。有次去一个空军疗养院慰问演出,那地方有温泉,大家被优待去享受一回。池子里一股怪味,据说是水中含硫磺的缘故,不仅有益健康,还有漂白功效。女兵们要先把彭沙沙扔进池里,看看能否将她屁股上那块黑胎记漂掉。

彭沙沙不等别人扔她,自己喊着“冲啊”就蹦进池子。“喂,彭沙沙!”班长孙煤说,“站起来,叫我们看看你屁股上的黑记掉了没有?”

她真的站起来,把背掉向众人。班长顿时笑得浑身每条优美的曲线都随着波动,指着彭沙沙大叫:“你有救啦!……那块黑记真漂白啦!不信你扭头看看!”

彭沙沙装着很认真地扭身往后看,结果像猫逮尾巴似的原地直打转。

女兵们被她逗得呼天抢地地笑。彭沙沙不怕丑化自己。她就凭这点征服了众人。只要能让大家高兴,她就可着劲糟蹋自己。有时搞得陶小童为她痛心。

这时彭沙沙用哆哆嗦嗦的嗓音朗诵道:

啊!这就是你吗——我初夏的小雨?

你温柔地、轻轻地——

你斜的、竖的

织成一张情网,把我裹得

这样

严密……

陶小童脸上出现一种得意感,把孙煤简直气坏了。

彭沙沙记性不坏,她能把陶小童的诗整段背诵。

有人也学着“啊”了一声,马上就叽叽咕咕地笑起来。这种笑很微妙,是从一个似懂非懂、却又非常敏感的区域发出的。

啊……

夏夜的风,是浅蓝的,

彭沙沙继续表演。

伸出手,你就能掠来一块

浅蓝的纱绸……

她把“掠”字读成了“抢”,陶小童想纠正,却不忍打断这么好的句子。啊……风啊……飘免啊……

彭沙沙忘了词,胡乱啊起来。其实陶小童前面那些诗也并没写过那么多“啊”。她故意拖腔拖调,像不会唱歌的人偏要加上许多花哨的装饰音。她到陶小童抽屉里找针线,意外发现这个本子,便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原来,陶小童每晚干的就是这个。

陶小童这时被自己的诗搞得好陶醉。但不得不指出:“是飘逸,不是飘免,你读白字了……”

“明明是免,我们都看了!”

班长孙煤大声道。她上了个不小的当;在发展团员的会上,她竭力抬举陶小童,说她“学习心得”写了多厚一本。

陶小童说:“没有飘免这个词的。”

“谁知道有没有!反正是你写的!

“我写的是飘逸!”

“我证明——”彭沙沙站起来,“不是!”

蔡玲说:“我也证明……”“对对对,不是!”大家都说。

陶小童忽然给她们搞晕了:“不是什么?”

“谁知道不是什么,反正你写的!”

大家有点恼了。陶小童更加糊涂:你们火什么呀?

“我写的是‘飘逸’不是‘飘免,”她尽量和气地说,“不过随你们便。管它呢。”

尽管被读错了字,陶小童想,诗听上去也不错。公道话:不错。她每天只顾闷头写写,今天叫人家一朗诵才知道自己真有两下子。不简单。乍一听还以为哪个真正的诗人写的呢。有些句子很妙,虽然彭沙沙把它念得馊里巴叽的。不简单不简单。这不是天分是什么?……

“我问你:这就是你写的学习心得吗?”班长终于制止住彭沙沙的表演欲,正色问陶小童。

“是心得……”灵感总是得自于心的。

班长一挑双眉:“算了!”她那双眉毛生就特别神气。“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什么玩艺儿!”

陶小童的态度也太恶劣了,她居然敢硬说这些叫人肉麻的东西是“心得”。她大脑不健全还是成心捣乱?真傻得拿这些东西当“心得”写吗?过去他们错看了、或说小看了这个陶小童。她那颗香瓜似的椭圆脑瓜不知整天转什么念头,真叫人看不透。

“小资产阶级、不健康、软绵绵、麻痹人们斗志、什么什么玩艺儿!”

陶小童已看不清周围有多少张嘴在翕动。她应接不暇、恍惚不安,却又莫名其妙。自命不凡的脑瓜顿时成了白痴,使她找不着一句得力的话为自己解释。她喜欢写写诗什么的,那是因为某天心情特别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可爱,雨也好风也好,都激起她一种美好的冲动。她就是想写,写出来就舒服了,不过这么回事。现在她实在冤得够呛,听大伙口气,好像她私下里搞了什么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