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人的艳遇(第5/5页)

李海澜认为他已看透了我,看透了整个事情的结局。他没工夫听我解释那个“老美”和我。还在冬天,他提出送我回家。快进电梯时,我要他等等。他问我做什么,我说:信!他轻蔑似地笑道:你还有信?我说:信也没有,睡眠也没有,什么来切割每一天呢?日子不更过瞎了。他陪我走向密匝拥挤的信箱群落。我常常惊心动魄地打开信箱,它是日子里惟一一个谜。我用手将信箱扫了一周,什么也没有。父母已习惯不给我信,或说,已习惯不常收到我的信了。正如他们从我的愉快中读出不愉快。我也能从他们的健康中读出病痛。

信箱空的,他尴尬似的笑笑。

在电梯里,他吻我了。他说他爱我快赶上爱他自己了,我没有“嗤”一声笑出来。他有许多年没收到过信了,他的答话机十分负责地替他应接电话。他每天服维他命药粒、给室内植物浇水、长跑、到三个大学教法文和法国文学,他还有个女邻居,总来叩门,要他帮忙拉她衣裙背后的拉链。

入夜了,雪下得大起来。我躺在他怀里,明明白白躺在灯光里。两点了,他说。我将他又搂得紧些。人们都渡到“睡眠”那个安全的岛上去了。我问他:可感觉地壳在一鼓一瘪地呼吸;落雪一片片在彼此厮摩?

他竟没有回答,我一下子坐起来。

他怎么可能睡着?他怎么可以与我紧依着,却和所有人一块远远渡去了?这怎么了得?我从未体味过如此彻底的背叛,以及它带给我如此彻底的孤独。我突然想起什么,跃起,扑向窗。在撕开窗帘时,我心里是阵神秘的剧痛。遥远的楼上,那个窗仍亮着。我承认我的不忠贞,但我不是存心的。

那以后,我躲着“老美”。他暗示我们住到一块,我暗示他那夜他睡着了。他对我这个伤心的、带有揭露性的暗示非常无辜纯洁地笑了。

“那个老美哪点不对你路子?长得不错,手指头上没那么些毛,人多斯文!”李海澜说。

“你根本不了解我。”我说。

“你这人很不实际!”

“我是很不实际。”

“不实际有什么正确?!“李海澜,我曾经的室友,在此时凶了我一眼,奔他的课去了。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精神和肉体都被这失眠蚕食得差不多了。我将手臂伸长在肮脏的桌上,头埋在它们之间,摇滚把这个咖啡室弄成了个锻造车间。

出校门我见“老美”等在风里。一点儿不忍和感动,使我几乎又要答应他陪我回家。我还是请他离开了我。我眼里胀着泪,他也是。可他连伴儿也不是;他不能把无眠的长夜分走一半。

这就回到了小说的开始,回到我在寻找的那个人身上。这时我在五十层楼上的公寓里,失尽了一切情、谊、开怀和体谅。我从床上翻身下地,撕开缠满脖子的黑发。这是凌晨两点,我却离睡眠越来越远。

窗帘被拉开,我的浑身大汗顷刻凝下来。一看见那窗,我放了心;只要它还在那儿、亮着,它就还是我的。就今夜吧,怎么样?我对自己说。半年来,我总是在这个时间想到他。我终于从那一大片繁密的住户姓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我把它写在一张黄颜色小纸片上,和一些英文生词一块,满满贴在写字台上方的墙上。

这夜我撕下这个名字,又搬出两大本电话簿。我的指尖从无数名字上掠过,气越喘越短。我想,我一定得打这个电话了,名字、电话号码、勇气都来得那么不易。

七位数的号码,我顶多按到五位,手指头就乱。于是我拳起手,只留根食指在外面,信号出来了,我一下又压下话机。那边若出来个“哈罗!”我这头该怎么说?说:“我想认识你。”或者:“我们一直是认识的,你一直在陪伴我……”

对,对。真是这样,你是惟一肯陪我醒着的人。或许这些都是多出来的话,一个“哈罗”就很好了,其他的,看“哈罗”后面的直觉。

结果我没有把这个电话打出去。不知怎么一来我还是将打电话的欲望压制了。

第二天早上去餐馆打工,意外地,工友们邀我参加折餐巾。他们在哈欠连天地议论一件事。一个工友在今早开车路过一座公寓楼,见到警察和人群在处理一位自杀者。他从楼顶一层破窗坠落,把楼下被陈雪压了一冬的草菊花砸出个“大”字来。是个男人,年轻的,像胎毛的软头发给风吹来吹去。那楼上的居民都在周围遛狗,都说不认识他。

当夜,我不再有打不打电话的痛苦踌躇,我躺在床上,将自己身体装殓进丝质睡裙,心里一遍遍默习工友形容他的模样,我熄了灯的独房公寓里是浑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