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月香是个最实际的人。像这一类的光荣,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因为是金根,她就觉得非常兴奋,认为是最值得骄傲的事。她向金根看了看。金根很廉虚,假装没听见,仿佛这谈话现在变得枯燥乏味起来,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是我现在才说他好,"谭大娘继续唱念着,"我一向就跟我们老头子——不信你问他——我说,-你们谭家这些人,就是金根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说!-"。

月香笑着说,"那是大娘偏心的话。"她问起分田的事。他们又告诉她,土改的时候怎样把地主的家具与日用器具都编上号码,大家抽签。谭大娘他们家抽到一只花瓶,一件绸旗袍,金根这里抽到一只大镜子。

"镜子呢?"月香四面张望着。

"陪给妹妹了。"金根说。

谭大娘说:"金根嫂,你们那镜子真好呵!真讲究——"竟和她婆婆说起话来。"嗳哟!你没看见,金根嫂——雪亮的一个大镜子,红木镶边,总有一寸来宽,上头还雕着花。镜子足有两尺高——"

"嗳!不止呵!不止呵!"谭大娘说。

"过礼那天,四只角上扎着红绿彩——真漂亮!"金有嫂叹息着。

老头子用竹筷拨着篮子里的灰,就把筷子指着月香。"抽签抽的那些东西,就数你们家这个最好。"

"嗳,人人都说你们运气顶好,"谭大娘说。

金根问他老婆,"你怎么没看见——刚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么?"

"我没上她屋去,妹夫不舒服,躺着呢,"月香微笑着说。

"你过天得去看看,"金有嫂怂恿着。"真漂亮呵!"

她还看都没看见,倒已经给了人了。当然,要是和她商量,她绝不会不肯的,可是问总要问她一声。她继续微笑着,心里却非常不痛快,听着他们说话,也懒得接碴。

她坐在那里老不开口,谭大娘渐渐地有些觉得了。"这回真得走了!"她笑着站起身来。"再不走人家要骂了!"

"什么话?大娘!再坐一会,坐一会。"月香拉着她胳膊不放。

"真的得走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嗳呀,不容易呵!小两口子团团圆圆,好容易牛郎织女会见了么!"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就在笑声中鱼贯而出。主人挽留不住,送到门口。灯光渐渐暗下去了,金根没有再添油,却把灯笼里点剩下的一撅红蜡烛取出来,凑在灯上点着了,粘在一只青边碟子上。点蜡烛是一种浪费,但是今天晚上仿佛应当点红蜡烛,也像新婚之夜一样。

月香闩上了门,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我刚才一直想问你,当着人没好说。怎么收成这样好,妹妹家里怎么吃粥?"

金根没答话,他正在蜡烛倒过来,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

"他们周家原来穷得这样,"月香说。"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

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什么上了媒人的当!家家都是这样,我们这一向也是吃粥。"

月香愕然望着他。"为什么?怎么收成这样好,连饭都没得吃了?"

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一动也不动。他手也没抬,暗暗地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话。但是她三脚两步走到窗前,他还没来得及拦阻,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就在这一刹那间,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一声巨响,远远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月光已经移上了白粉墙,院子里黑洞洞的。她探身出去,四下里察看着,并没有人。

她关上了窗,低声问:"刚才是谁?"

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随随便便地说:"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

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怀什么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么话了?"

他像是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

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是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阿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

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了望着那杏仁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