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8/24页)

吴曼娜急切要弄清楚他们是谁。树林里有一条小路,可以从成排的小杨树中斜插过去。她没有犹豫,抄小路走进杨树林,要抢在前面看看这对男女的真实面目。她走在小路上,心口咚咚直跳。杨树叶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淋在她头上,像是下起了小雨。天空暗蓝,星斗却刺眼地明亮。

前面闪出一条黑影,停在路中间不动了。吴曼娜看清楚是条狗,不知道是伙房炊事员养的那条,还是外面熘进来到伙房偷东西吃的野种。这狗眼珠盯着她,放射着绿光。她打了个寒战,想起几个星期前,一个男孩就在这里让疯狗咬了。她明白,要是转身逃跑,狗就会追上来咬她。她站着不敢动,看到地上有根树棍,抄起来,对着狗乱比画一通。狗看了她一会儿,嗅着地皮,跑开了。

吴曼娜走到树林深处,听到一个女声说:“他就这么把书弄丢了?我不相信。”她听出这是马萍萍的声音,管理医院图书馆的姑娘。

“下次我得收他的押金。”孔林开着玩笑说。

两人都笑起来。吴曼娜躲在几棵小杨树后面,盯着他们。孔林看上去挺开心。他们俩站在一盏路灯下,说着什么,吴曼娜听不清楚。他们前面是一个雨水积成的小池塘,在月色下粼粼闪光,传出阵阵蛙叫声。马萍萍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甩进池塘。石片打起几个水漂,荡出小小的涟漪。

“我打了三个!”她笑起来像一串银铃。甩进池塘的石头压灭了蛙鸣。几秒钟后,一只青蛙试探着叫起来。

“打水漂,你可赢不过我。”孔林说着,也甩了一块。

“五个!”女的说。

他们转过身,满地寻找扁平的石块,可是都不满意。比赛接着开始,由于石头太厚,没人能打过三个漂。但是,两个人好像都高兴得很。

吴曼娜不敢待得太久,小路上常有人来,她怕别人撞见。那条该死的狗兴许还会出现。她扛着树棍,匆匆往回走,好像乱箭穿心。她突然嘴里焦得冒烟,干咽着唾沫。回到宿舍,她的解放胶鞋和裤脚被雨水打得精湿。

那天夜晚,她说什么也睡不着,眼前晃动的都是她在杨树林里看到的情景。孔林和马萍萍真有什么关系吗?他们是在处对象吗?很可能是,不然怎么会在一块玩打水漂,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不,不可能。马萍萍至少比孔林要小十岁。再说,她只是个战士,按规定不许谈朋友。她可不会在乎什么规定不规定的,会吗?不,她不会在乎的,要不然怎么敢去勾引有妇之夫?孔林真的会看上她?多半不会。她脸上疙疙瘩瘩,丑得像个倭瓜,牙齿撒气漏风。虽说这样,孔林好像同她很谈得来。他和别人在一起,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自然。在她的脑海里,吴曼娜又看见他站在池塘边,叉着腰,看着那个女人在打水漂。

吴曼娜越想心里就越乱。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马萍萍的父亲是驻辽宁省的第三十九军副军长。凭这样的靠山,在有的男人眼里,猪也能变成仙女。孔林是这样的人吗?

想到这里,吴曼娜悲从中来—她想起了死去的父母。他们要是活到现在,不也是高干了?姑姑告诉过她:她父亲在出车祸前,已经是一家大报社的著名记者。有几个三十一岁的年轻人会这么出息?她的母亲是学法语的大学毕业生。有这么高的学历,她在工作中一定进步很快。

令吴曼娜烦恼的还有一件事情:马萍萍文学名著读得多,又管着一个图书馆。听说,她经常在宿舍里给室友说古论今讲故事,她们还得去买山楂糕和饮料给她上供,要不她会卖关子,不往下讲。这可能就是孔林看上她的原因。在这点上,他们两人挺般配,都是书呆子。他们肯定还会在一块聊书。

吴曼娜该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这个丫头把他抢走?不,绝对不行。她要开始行动。

孔林对吴曼娜很照顾,特别是后来知道她是在青岛的一所孤儿院里长大的,对她就更关心了。在医院工作头两年的时候,每年休假,她都待在宿舍里,没有地方去。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朋好友,只有一个远房姑姑,还从不来往。孔林常常劝她重新回到排球队,或者参加医院的文艺宣传队,她总是说年纪大了,不合适了。她反而会半开玩笑地说,要是知道哪儿有尼姑庵还收徒弟,就要剃头当姑子去。眼下,哪还有什么青灯古佛。红卫兵破“四旧”,在全国各地砸寺庙、封修道院,和尚尼姑都被还俗了。有的遣返回乡,有的发配到偏远地区,让他们向劳动人民学习重新做人。

这些日子,孔林一直躲闪着吴曼娜抛过来的眼风。他还没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看上她了。去年夏天董迈抛弃了吴曼娜之后,她变了许多。她容貌中的青春鲜灵消失了,笑起来眼角出现了细密的皱纹,脸上没了血色,皮肤开始松弛。他为她难过。女人的姿色消退得多快啊,经不起一点儿折腾。他愿意多关心关心她。可是,当她蕴含深意的微笑和风情流动的眼波投过来,像是要把他拽过去时,又让他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