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保持住判给我的那份快乐(第2/3页)

房间的轮廓已经显露出来,窗外的月光正皎洁地打在父亲苍白的面孔上。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了,希望我快乐起来,希望在他死后找点事情做,忧愁和苦闷解决不了问题,任何问题都解决不了。这番话是他对我的老生常谈,但此刻听来别有一番意味。我不知道怎么感激父亲,只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我无论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那天晚上的谈话,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早晨醒来,我看到自己正跟父亲躺在一起,而他侧着身子,睁着眼睛,差点被我挤出床外。父亲正睁着眼睛,好像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了那双眼睛。

我要到外面吃早点,父亲不需要,现在维持他生命的唯一源头就是挂在他头顶上的盐水瓶子,我盯着那只瓶子看了半天,感觉它好像是从父亲身体里长出来的一个大尿泡。怎么净给我这样的印象呢?也许是看的次数多了的缘故。父亲告诉了我一个人的姓名和电话,让我把那个人叫到病房里来。我问是谁,他说是一个朋友。看来父亲还有未了之事。吃完早点,我给父亲的朋友挂了电话,接通后我称呼对方为许胖子。我听到他那头不时传来锯木头的声音,我大致判断许胖子在木材厂工作。我连说了几遍,他才听清楚我的话。

那个叫许胖子的人下午才过来,他一屁股坐下,并示意父亲继续躺着。我注意到他乱蓬蓬的头发里果然有一些木屑。父亲对我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要跟许胖子谈点事。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退了出来。我走到护士值班室,想看看那个大眼睛的护士来了没有,我想跟她聊聊天。但她没来,这个时间她应该来的,但是她没来。我感到很沮丧,就顺着楼梯走下去,不知不觉来到了街上。就是说我并没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了父亲的病房。大街上很热闹,大街上的人们都很快乐。我被他们吸引着,走一阵就停下来看看,或听听他们的谈论与吵闹,我觉得他们都挺有意思。于是我继续朝前走。等我回到父亲病房的时候,天开始黑了。那个叫许胖子的人已经走了,而父亲正闭着眼睛,大概是睡着了。我想他肯定不是死去了,因为他的被子还在轻微地上下起伏。父亲的病痛也暂时在他浅浅的睡眠里休息一阵。过了几天,那个叫许胖子的人又来了一次。这次他还带了一塑料袋苹果。在让我出去前,他取出一个给我吃。我走出病房才发现那颗苹果已经烂了一大半。我咬了一口,剩下的都扔掉了。

自从那个叫许胖子的人一走,父亲的病情开始急遽恶化。他的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十分疼痛,迫使他不停地翻身,因为抗药性太强,什么镇静剂对他都不管用了。病痛已经彻底把父亲击垮,他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他再也无法跟我谈论他的快乐了。他剩下了仅有的力气来供他呻吟。大姐和二哥只是偶尔到病房露下脸,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匆忙走掉。事情做到这份上无非两个结果,一是他们知道父亲还没死去,另外就是我或者父亲知道他们已经来过了。但父亲片刻离不开人,因此我比以前更忙碌,而心情却更糟糕。父亲因为疼痛需要翻身,可我只要一碰他,他就更加疼痛,这样一来他就无法翻身。看着皮包骨头的父亲,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时我一下狠心,不顾他的疼痛抱着他几近僵硬的身体,整个把他翻转过来。父亲不再喊叫,大概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和父亲暂时相安无事,在这短暂的间隙,我突然想起来我有很长时间没看见小米了。

我丢下父亲,就去找小米。小米正在上班,我一见到她就抓住她的胳膊朝外走。我太急不可耐了。这么多天来,父亲的病痛让我丧失了性欲。应该这样说,这么多天来父亲的病痛让我以为我已经丧失了性欲。其实这只是我的误解。一到父亲的房子,我立刻显得英姿勃发。做完之后,我和小米相拥而眠。小米始终没问起父亲,她的缄口不言使我忘记了父亲还躺在医院里这回事。我太累了,我现在需要的仅仅是睡眠。蒙眬中,我感觉有人给我盖了盖被子。我睁开眼睛,看见父亲正端详着我。他笑笑说,看你睡的,被子蹬掉了都不知道,唉!你还是那样子。听他的语气,没有谴责我的意思,他只是在埋怨自己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小米此刻面对着墙壁睡得正熟。我想坐起来,父亲轻轻推了推我,说,你累坏了,快睡吧,睡吧,我要去厕所拉泡屎。于是我听从了父亲的意见,重新闭上了眼睛。我听见父亲轻声关上了卧室的门,只听“啪嗒”一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厕所里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只听“哗啦”一声。

第二天,太阳老高我才起床。想起昨晚的事,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来过,是不是我做的一个梦。我猛然意识到,父亲还在医院里。于是我蹬上裤子就朝医院匆匆赶去。我看见父亲安详地躺在病床上,我松了一口气。但医生过来告诉我说,你父亲已经断气了。他又高兴地接着说,你父亲走得很干净,没有屎也没有尿,这是令人感到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