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5 但求杯水(第7/8页)

走进麦当劳,柜台里的店员向她打了声招呼。这个店员在深夜里毫无倦意,好像专门等着她到来似的。他认出她了吗?她觉得不大可能,白天这里的顾客那么多,他不可能对她留下什么印象。她为自己要了一个汉堡和一杯热饮。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吞食着那只汉堡,以至于几次都被噎住了。那杯热饮太烫,所以她抓起来喝的时候被狠狠地烫着了。那个店员始终关注地望着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勉强地冲着对方笑笑。她被噎住和烫着了的感觉交替填充着。是的,这就是她想要的,她渴望的其实并不是食物,她只是想被一种有强度的感觉填充,哪怕那种感觉是对自己的戕害。

这种渴望她并不陌生。当年,哺乳期的她挽回了自己的丈夫,她陪着他去找那位空姐,取回他的东西。但那个丈夫的灵魂依然在外面游荡。他神不守舍,灵魂的归家之路似乎遇到了塞车。夜里她起来给孩子喂奶,让他帮忙给自己倒一杯水。他照做了,递上来的,却是一块尿不湿。她看看他,他站在床边,胳膊垂在睡衣的两侧,无辜地笑着,恍惚地笑着,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荒唐。

“水,我要一杯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

他听不懂,疑惑地看着她。

“我要一杯水。”她再次说。

他的目光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块尿不湿。

她终于爆发了,尖锐地叫喊起来:“我要一杯水!”

怀中的婴儿大声啼哭,空气都像是破裂成了无数的碎片。水端来了,她疯狂地灌下去。那是一杯足足有一百度的沸水。可她几乎没有感觉到灼痛,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只是啊地一声扔掉了水杯。她的咽喉被严重烫伤,那一刻,她感到窒息,呼吸完全被阻隔了。当天夜里她就被送进了医院。足足有两个月,她不能喝三十度以上的液体,每次吞咽食物,都犹如吞咽着自己。但她居然对此感到了依赖,这种极具痛苦的滋味是如此充分,充实着她,填补着她,让她能够相信自己依然具备着沉甸甸的、铅球一般的感受力。

走出麦当劳,她的喉头依然有哽咽的滋味。一辆出租车停在她的身边,司机探出头招呼她:“上车吧姑娘,霾多重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司机还不死心,“再说了,这么晚一个人走夜路也不安全啊。”

这是一个圆头圆脸的中年男人,给她一种外星人的感觉。

她迟疑了一下,打开了车门。她并不怕霾,也不怕危险,但她是一个不会拒绝别人热情的女人。对这个世界,她从来心怀善意,尽管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委屈。新年的时候,她会对街头遇到的陌生人道一声“新年好”;她去福利院做义工,照顾智障儿童。有时候她会想,要是丈夫病倒了,瘫痪了,再也不能去和世界纠缠了,该多好,那样,她就可以忘记一切,踏踏实实地照顾他。这样的念头她对男孩也动过,好像那样一来,她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被某种无可辩驳的道德说服力支持着接近他了。

这当然很傻。男人们都雄心勃勃。男孩也跟她讲自己的抱负,原本正面的奋斗精神,往往却被说出了险恶的企图。她不喜欢。丈夫说她永远长不大,她不服气,她只是拒绝他们认可的那种“长大”。

坐在副驾驶座上,她翻看手机的朋友圈。已经有人辟谣了:拍摄霾的图像,需要借助电子扫描显微镜,放大十万倍,甚至是二十万倍才能看到霾真正的图像,视频中拍到的,只是尘埃。电子扫描显微镜,真好,又一个头头是道的术语。

“只是尘埃。”她小声嘀咕,同时努力望向窗外。窗外浓雾密布,几十米外的车灯都是朦朦胧胧的,车子本身也不像是在真实地移动,像那种大型游戏机的模拟驾驶。

“我能抽一根吗?”司机问她。

“抽吧。”她说。

“这天儿,”司机给自己找理由,“在外面待十分钟就相当于是抽了根烟。”

“没关系,”她说,“抽吧。”

她又无声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司机降下车窗,将其实还没抽几口的烟扔出窗外。

“姑娘,你没事儿吧?”

她有种被托起和包裹着的感觉,感到自己的眼睛如同“电子扫描显微镜”一般,看到了世界那真实的图像。世界在高潮中,它是白色的。

到家之前有一阵子她都睡着了,就在一边眼涌泪水的时候。下车后,她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她没有急着上楼,而是又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空气中有股辛辣的味道。她站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效果相当于进门前抽了根烟。

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她意识到今天是周末,她要在下午去学校接孩子。她答应过孩子,这个周末去玩室内攀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