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儿和尚(第3/3页)

“我们的那位同乡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一问我就固执着又问起了这一个那时候为我们所争夺的惹祸的苹果。

姜桂英虽则是我的同乡,但当时和她来往的却尽是些外省的留学生,因此我们有几个同学,有一次竟对她下了一个公开的警告,说她品行不端,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联名向政府去告发,取消她的官费。这一个警告,当然是由我去挑拨出来的妒忌的变形,而在这警告上署名的,当然也都是几个同我一样地想尝尝这块禁脔的青春鳏汉。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这个警告发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学期就要在士官学校毕业的我们的朋友秦国柱订婚了。得到了这一个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恼丧,正和杜葛纳夫(屠格涅夫)在《一个零余者的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上学校里去上课。后来回国之后,每在报上看见秦国柱的战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桥之战等,我对着新闻记事,还在暗暗地痛恨。而这一个恋爱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却只是背朝着了我,带着笑声在舒徐自在地回答我说:

“佳人么?你那同乡的佳人么?已经……已经属了沙吒利(意为强夺人妻的权贵)了。……哈哈……哈……这些老远老远的事情,你还问起它作什么?难道你还想来对我报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来,仿佛完全是在说和他绝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样子。我问来问去地问了半天,关于姜桂英却终于问不出一点眉目来,所以没有办法,就只能推进到以后的几个问题上去了,他一边用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便慢慢地回答我说:

“到了杭州来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从十四年的那一场战役以后做起的……当旅长真没有做和尚这样地自在……”

等他一壶水烧开,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问话约略模糊地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棚里,却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从半开的门口,没有窗门的窗口以及泥墙板壁的破缝缺口里,却一例地射进了许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来,照得这一间破屋,晶莹透彻,像在梦里头做梦一样。

走回到了东墙壁下,泡上了两碗很清很酽的茶后,他就从那扇小门里走了进去,歇了一歇,他又从那间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块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来了。拿了几块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嚼着对我说:

“这是我自己用葛粉做的干粮,你且尝尝看,比起奶油饼干来何如?”

我放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满闻到了一阵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将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头的那一股香味,还仍旧横溢在那里。

“这香味真好。是什么东西合在里头的,会香得这样的清而且久?”

我喝着茶问他。

“那是一种青藤,产在衡山脚下的。我们乡下很多,每年夏天,我总托人去带一批来晒干藏在这里,慢慢地用着,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点。”

两人吃了一阵,又谈了一阵,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进了那间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张白纸出来。替我将书本铅笔之类,先包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搁在上面,用绳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棚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在看江干的灯火、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地告诉我说:

“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绝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会了吧。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说着,他便高声笑了起来,我也就笑着回答他说:

“这总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话’(意指宋之问在隐寺遇到出家后的骆宾王的故事),是不是?我虽则不是宋之问,而你倒真有点像骆宾王哩!……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