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3/43页)

孟凯心里清楚,他的问题不是给孩子做父亲,而是给陶亚玲做丈夫。帮张子鱼就等于救自己的妻子,就这么简单。武明生曾问过孟凯新疆人是不是都这样,孟凯就告诉他:“大漠绝域,别人的篝火能温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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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有许多消失的河流,流着流着就干掉了,留下无限的苍凉与悲壮。张子鱼迷上了这些消失的河流,好多年了都不消停。节假日他就从精河绿洲消失了,尤其是寒暑假,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一个多月,归来时像个野人,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还有点潮湿。叶海亚守着家,也纵着他。

人们传说他去了南疆,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次次从死神手里摆脱,比彭加木和余纯顺还厉害。沙泉子治沙所的专家告诉精河人,不能把牛皮吹得太大,对人家张子鱼不好,人家张子鱼自己都没胡吹冒聊,张子鱼亲口对你说他去了罗布泊?精河人问张子鱼,这个陕西人很谦虚,总是告诉大家,就在附近逛一逛。你听他说得轻松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单位同事问叶海亚,叶海亚也这么说:“他爱逛叫他逛去,大男人么拴女人裤带又不是个娃,他可是我老公,我丈夫我老头子。”大家不好再说啥,再说就没啥意思了。

沙泉子治沙所专家的话比较可靠,张子鱼从来没有离开过准噶尔盆地,也就是说,没有离开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所有流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河流都来自东西走向高大雄伟的天山和南北走向低矮散乱的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和塔尔巴哈台山。盆地北部有金色的阿尔泰山的两条大河,额尔齐斯河出山后拐个弯再拐个弯流到北冰洋去了,乌伦古河呼风唤雨,在阿尔泰山南麓与准噶尔盆地之间形成乌伦古湖和大小福海,始终不离开美丽的阿尔泰,玛纳斯河消失于沙漠腹地,大多数河流都奔向盆地最低的地方,阿拉套山下的艾比湖。张子鱼并没有走远,他只是绕着艾比湖寻找那些消失的河流。相当长时间张子鱼没有靠近艾比湖,也没有靠近这些流入艾比湖的河流,他关注那些源自群山又消失在沙漠里的河流。

张子鱼在河流出山的地方拍照片,测量水文状况,水温流速含沙量植被等等。牵一峰骆驼。山前乱石滩有些植物,再往下走就是戈壁,植物消失,但水流很快。进入沙漠,河就宽阔了,大大小小的绿洲就分布在河流进入沙漠的边缘地带。河流生儿育女一样繁衍出郁郁葱葱的树木瓜果庄稼,离开绿洲就像刚刚生过孩子的母亲,疲惫不堪,踉踉跄跄踽踽而行。张子鱼在这里要停留很久,拍照测量,采集标本,然后默默地看着元气大伤的河流。他的目光跟河水一样忧伤,河水都流不动了。男人忧伤的时候会抽烟喝酒,张子鱼嚼草根,芨芨,苦艾,叶子秆茎和根他抓到什么嚼什么,咂完它们的汁再吐掉渣子。沙漠植物的汁味道很烈,远远超过烟酒。叶海亚拍到一张张子鱼咂芨芨草的照片,是在一块只有几户人家的小绿洲上拍的,浇灌了七八个绿洲的河流,在沙漠深处浇出一块几十亩大的小绿洲就彻底消失了,真是一次完美的结束。那也是张子鱼唯一没有忧伤的沙漠之行,他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到极点的时候,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习惯地撅下一节芨芨草津津有味地嚼起来。沙漠烈日下的一张笑脸,喜悦的泪水和汗珠混在一起,饱满圆润,挂在笑容盛开的脸上一动不动就像百年佳酿挂在酒杯上一样。叶海亚抓拍下这个幸福时光,放大后挂在家里。叶海亚暗暗发誓要让幸福时光变成岁月之河,永不枯竭地流下去。他们很快看到了另一条干枯的河流,离开绿洲一天一夜,河再也流不动了,干枯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缕缕沙尘,就像灵魂出窍。叶海亚忍不住哭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刚刚它还好好的。”离开绿洲也就几十公里,有柳树有芦苇,就突然让沙漠吞噬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叶海亚第一次见到了死去的河流,张子鱼再也不能带妻子出来了。妻子也无法看到张子鱼在沙漠深处河流消失的地方那忧伤的眼神。此时此刻张子鱼嘴里嚼着苦艾红柳梭梭还有骆驼刺又小又圆长着尖刺的叶子,嘴里都流血了。

河流消失的方式千姿百态,上边那两种方式以外,更多的是这几种,潜入地下又从另一个地方出来,死而复生,让人惊喜万分;潜入地下永远上不来了,无法复活,要知道西域大漠底下有许多干沟,就像大地张开的干渴至极的大嘴,喝下一条河流就像喝一碗粥,跌入暗沟的河流有命无运让人欲哭无泪;类似的还有被沙丘吞噬的河流,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大多都是固定沙丘,到了盆地底部,沙丘就再也固定不住了,就变成滚滚流沙飘忽不定,只有少数几条水量充足的大河能穿越沙漠进入艾比湖。许多河流奔腾千里穿越戈壁浇灌绿洲横穿无数沙丘,艾比湖近在眼前,却被无情的沙浪吞掉了。张子鱼站在这些河流倒下的地方唏嘘不已,嚼咬草根的样子很狰狞,跟踪而来的狼群都被吓跑了。有一些河流消失得很累,已经看不见河水了,河水前方出现大片大片苇子,接着是锦柳,接着是蘑菇,地上肿起一个个土包,踢一脚就滚出一堆松鼠一样的嫩蘑菇,接着是胡杨梭梭红柳骆驼刺,这些沙漠植物由密而稀,由绿而黄而红,红成了一团火,就像冲锋的战士,中弹倒下还咬牙爬行,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那些骆驼刺从秆茎到叶片到刺都是一团团血,张子鱼在这里会把相机调到自动拍摄,跟那血红的骆驼刺蹲在一起。这些图片后来发表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题为《无法消失的河流》,十几幅图片,配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