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9/43页)

武明生的江湖地位就更不用说了。就在这个时候,武明生听到大家的议论,大家叫他骟匠,一下子把他撂到几千年前武氏家族祖先的位置上。他们家只是武氏家族的一个分支,官府马场专职骟匠,他的那些刀刀见血的应急方案都是祖先骟马骟牛沿袭下来挑猪骟羊的绝招,到了爷爷和父亲,不到绝路不轻易用这些招式。武明生靠着古长安厚厚的城墙抽了三支烟,歌厅里有人在唱鲍勃·迪伦的歌曲:

“一个人抬头多少次,

才能望见蓝天”。

站在城墙根看到的蓝天比眼睛还细。

武明生听到骟匠这个绰号的这天下午,老家来电报:爷爷去世了。

老家的习惯,八十九岁高寿去世是喜丧,爷爷的丧礼就热闹非凡,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了。亲朋好友以外更多的是武氏家族以及慕名而来的乡里乡亲。爷爷是这块土地上划时代的人物,从爷爷开始武氏家族改换门庭。父亲发扬光大。孙子武明生跳龙门中状元,农村人把考上大学一律视为中状元,何况是西安城里的名牌大学。

我们可以想象,武明生两口子回故乡奔丧的情景。武家的儿媳妇西安大医院的外科大夫,给许多乡党看过病,没有洋媳妇的臭架子,竭尽全力多方照顾,壮硕漂亮银盆大脸大眼加上一身孝服,在人们眼中简直就是观音娘娘下凡,太给武氏家族长脸了,这娘儿们的声望明摆着超过了丈夫武明生,相当多的人借上香烧纸纳礼报答女大夫的恩情。秦腔名角与名大夫在西北农民眼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皇帝都不行。女大夫是被大家前呼后拥从村口潮水般拥进武家大院的。武明生被冷落一边,成了外人。

那些嫁给农家子弟的城市女性跟婆家的关系一般都是不即不离。偶尔回去一二天相当于皇帝出巡或度假旅游,甚至比不上农家乐。武明生的妻子绝对是个例外,每年回婆家十几次,跟婆家人打得火热,跟村里人混得很熟,武氏家庭的种种秘史她听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妻子甚至知道喜欢这个大众化的词最早源于佛教的欢喜佛。妻子把夏天的渭北高原看成大群大群的奔马与狮子,而秋天的高原个个都是大肚子佛爷,安详福态。妻子偶尔参加丈夫与朋友们的聚会也是语出惊人,丈夫的朋友各路人马都有,有一位写了许多书老是出不了名的年满六旬的老头比愤青还疯狂,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家被他骂个遍,青筋暴起唾沫四溅,众人的喝彩让老头更加放肆更加疯狂,外科大夫忍不住来了一句:“你缺少的是成功,就像女人年轻时连一次性高潮都没有,等年老色衰就会变成怨妇恶妇毒妇。”这位皱皱巴巴不长胡子的太监式的老男人一下子就被外科大夫干净利落地骟掉了,真不愧是骟匠家的儿媳妇。回家路上女大夫还抱怨丈夫:“卡夫卡梵高多自信啊,这个家伙唠唠叨叨还不如个娘儿们,你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你没闻见他身上有股厕所里的味道。”朋友圈里妻子的声望也超过了武明生。武明生渐渐成为妻子的修饰语,人们开始用××大夫的先生,××大夫的老公,××大夫的丈夫称呼武明生,武明生被边缘化了。

堂兄武明理武明诚一如既往地看重武明生。兄弟加知音,不容易啊!

武明诚洗心革面,忠于妻子,热爱家庭,精力旺盛,恪守家族古老的传统,宁肯把剩余精力用在劳动中也不胡然女人,对早年的荒唐经历痛心疾首。妻子早已原谅他,他也不肯原谅自己。他每次来西安看望武明生都有一种朝圣的感觉,外科大夫都看出来了。“大哥你别这样,这么庄严肃穆,我家可不是布达拉宫,我家就是你家,你放松些嘛。”武明诚该吃吃该喝喝,可神情里的那种虔诚无法掩饰,武明诚突然说了一句:“你两口子可是咱武家的精神支柱,你两口子要好好活哩。”外科大夫哈哈一笑:“放心吧大哥,我俩活得很好,你这兄弟武明生可会活人咧,你看人家把人活的,滋润的,人家会活,能活,善于活,我不好好活都没办法。”外科大夫在老家人跟前从来不说普通话,一口字正腔圆的西安方言,就让人听着舒服,这也是她受婆家人欢迎的原因之一。陕西人对那种半生不熟的醋溜普通话深恶痛绝。

武明理见过世面,没武明诚这么呆板,可内心同样充满着钦佩赞赏与自豪。每当这个时候,武明生就会想起爷爷的苦心经营,父亲在艰难岁月中的歌声,这才是武氏家族的“光荣与梦想,”还有孟凯从西域带来的蕾莉与马杰农赫定与米莉那样疯狂而美好的爱情故事。妻子坦然接受武明诚武明理衷心赞美的时候,武明生就感到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