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三(第38/48页)

反而是外公惊讶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预料。他很怀疑大家演戏给他看,因此后来一起去外面饭店吃饭时候,他一直细心观察,却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女儿女婿对宋运辉的挑剔眼光他反而认为是应该,谁家女婿初次上门没接受过这样的眼光?只是不明白了,为什么梁家如此降低标准,简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这回换了一种眼光看宋运辉,自然是处处挑剔,与当年处处好看不同。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女儿对宋运辉的亲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运辉对女儿的包容。回头宋运辉住到外公新宅里去,这边梁母拉着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劲儿地叹息,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们来个痛快,反对就反对,答应就答应。可是梁父梁母敢吗,还要不要女儿?梁父说,好歹目前看来宋运辉是处处以囡囡为重的,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至于好在哪儿,两个老江湖唉声叹气,一肚子天凉好个秋。

宋运辉一个人住在外公的新宅里,他白天来的时候没进屋,原本以为新装修的房子,进门必定一股油漆胶水味,没想到月色下打开上书“拢香”二字的正厅大门,进门闻到的却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辛香,竟是将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运辉一腔子浊气消失无形。宋运辉即便是再无雅兴,此时也能领会“拢香”二字的逸韵,要的便是这种月色下若有若无的味道,犹如拢在袖管深处的香,衣袂飞处,才有暗香盈袖。宋运辉感觉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来的古怪,也或许,是外公那儿的一脉相承?宋运辉无比感慨,他即使培养了宋引可以在钢琴上十指翻飞,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又如何能教宋引。

宋运辉反正也睡不着,便将“拢香”的灯全部打开,一屋一屋地欣赏里面的家具摆设。他看到一百来平方米客厅有几张老黄木头做的床,各自与几张宽大古老的椅子错落摆放着,上面铺有厚软锦垫。那种老黄木头都是树纹流畅美丽,有处床板浮雕精美。宋运辉凑近看去,却闻到清晰芳香,原来进门闻到的香味来自这些家具。其中一张正是在梁思申别墅看到过的罗汉床,没想到已经搬来这儿。宋运辉心说,老头子这哪是布置家啊,几乎是布置旧家具展览馆了。

再看中间一扇硕大屏风,屏风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上面镶嵌着一块一块瓷板,瓷板上面花鸟草虫,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运辉又欣赏了墙上雕花挂屏,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小摆件,又上楼看到一张文采辉煌雕花大床,大床木头黑亮,整张床当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软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一只雕龙画凤的梳妆台,上面则是柔和顶灯。宋运辉看得目瞪口呆,心说难怪外公说这屋子里放下的是毕生心血。至于这间卧室配套家具,一色的这种黑亮木头,其雕花镶嵌之繁复,令人目不暇接,相比之下,楼下客厅那些则是古朴得多。宋运辉这个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计两种木头材质不同,有硬有软,有脆有松,有些适合雕刻,有些并不适合。

宋运辉盘旋之下,最终从上上下下的那么多张床里挑了唯一一张西式席梦思床,也是挑了与床配套的西式卧室。这间卧室与梁思申别墅的卧室又有不同,家具竭尽巧思,描金镶雕,不一而足,看上去也似古董。难怪上回梁思申打电话给他说请假清点美国运来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当时还想不通呢,现在才知,一天清理出这些家具,梁思申已经神速。一屋子说不出名堂的东西,要他宋运辉一一认清都是难题。难怪梁思申懂那么多,原来是在外公家里熏陶出来的。

宋运辉躺在柔软大床上,想着梁思申,怀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迟迟未能入睡,但那边梁家父母还在,他不敢睡懒觉,也没睡懒觉习惯,早早起来便赶去别墅。

别墅里只见外公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里面做早餐的小王说,梁思申一早与她父母去火车站了。宋运辉心下黯然,他宁愿今天继续小心伺候梁家父母,也不愿见到他们避走。过了一会儿,外公沉腰收势,结束锻炼,见宋运辉呆呆地坐着对着一盆墨兰发呆,便走过去招呼宋运辉吃饭,难得没刁钻地刺一下宋运辉,而是问道:“昨晚睡哪张床?”

宋运辉勉强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唯一西式布置的那间卧室,那张乌黑发亮的床非常壮观,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这就对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寿。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从北京经天津卫,水路运到上海的,有见过的人说可能是从哪家王府里流出来的,皇宫都难说。后来被我运到香港,又运到美国,我偶尔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