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星骨殖(第2/5页)

“停下!停下!都给我过来!”

他跑过去朝自已人呼喊。但伙计们太专注于地层深处的黄金了,没人理他,甚至连抬头望一眼的举动也没有。只有风是听话的,悄没声地飘来,钻进他的裤筒,在光腿上游移。

“过来!集合!”

他的喊声被荒风吹散了,如同野鸟的啁啾让人淡漠。他恼火地走过去站到一个已经挖进去半米多的土坑前,将正在铲土的周立通撕转了身子:

“听见没有?”

“啥呀?”周立通眨巴着眼,不解地望他。

“没脑子的猪,想抱金砖又不知道咋抱。这样挖下去成么?”

“咋不成?”周立通烦躁地反问。

“集合!”他说着,又到别的坑口训斥人去了。周立通又低头吭哧吭哧干起来。无形中的竞争已经开始,谁都想首先挖到金子,谁都觉得自己占据的是最佳地形,谁都想在一种不分昼夜的劳苦之后变成财主。

谷仓寄哥训斥完了别人,再回望周立通,突然感到一阵沮丧,同时也清醒了许多,人们已经把他的举动看作是妒嫉和多管闲事了。他静静立了一会儿,看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跟他过来,便叹息着摇摇头。何苦哩,他也是条刚血汉子,甩开别人,他不比谁过得好呢?可眼下,他的一只胳膊吊在胸前,锨拿不成,土挖不得,好像他不去到处吆喝着阻碍别人就没事可干了。

睡觉去,睡他个人昏金子黑,忘天忘世界。他朝前走去,忽觉悦然而轻松,甚至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照这样分散挖下去,十年九载也挖不出三两金子。伙计们汗流浃背的结果,还不如他做几场美梦来得痛快。

不过,要睡觉也得找个好地方。不想黄金了,可不能不想妹子。他朝台下拐去,忽然记起了嫂嫂。嫂嫂待他好,常说;“谷仓家,你啥时能娶个媳妇?咱阿大阿妈不在世了,该我们张罗,可你阿哥成了瘫子,叫我一个人咋给你操心哩。”他在心里说;“嫂嫂,人如今有了,有了……别给我操心,你就操心阿哥的病吧。”他高兴起来。

原野,原野中大气的动荡,大气中忧伤而雄健的格调,从人们脸上那两个深邃的黑洞中升起。不再刮风,太阳的光斑静悄悄倾洒,像纷纷扬扬的黄金雪。

秋深了,突然深得像女人的眼睛,像男人心中为寻找黄金而变得沉甸甸了的黑色思虑。

登上黄金台的那些忧急而冒失的人众不久便挖出了东西,但不是黄金,而是白花花的人的骨殖。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些先人的遗落物竟那样多,只要揭开两米厚的地皮就随处可见,层出不穷。好像偌大一座黄金台,全是由白骨堆成的。人们起先异常兴备,以为他们企盼中的那种成色纯真的黄金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这些数千年前的人类用以炫耀富贵的身上的佩饰或囊中的积攒。

用力气、用汗水、用激奋的情绪、用庄稼人的那双粗糙的具有挖掘传统的大手,一鼓作气朝里挖就是了。这里没有那种青色的迷人的砂粒,也用不着拿龙骨金床去淘洗簸筛,五官便是最好的探金雷达。人们用瞪圆的眼睛在松土中石块间和人骨的夹缝里细细搜寻,有时还会爬在地上,贴过耳朵去静静谛听那种只有老练的金场冒险家才可分辨的预示黄金出现的微妙声响。而鼻子挨着地面轻轻吸气的举动,表明他们霎时和自然贴近了。摈绝思考,丢弃理解,只用感官去和命运表示亲热,感受大地的冷温亲疏,敏捷而准确地判定好运的降临或那种细微的却是严厉的拒绝。

终于,随着黯夜悄悄走来,他们的精力用尽了,剩下的就是迟疑不决、沮丧困惑。痴呆的神情里失望不期而至,川流不息在龟裂的嘴唇间的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叹息,像白色的骨殖那样在四周堆起垒高。他们猜侧着,面前这些骨殖是什么人的?埋藏了多少年?它们为什么会集中到这里,把恐怖气氛和迫人窒息的白色托出地层呢?鬼!只有千万年游荡不去的古灵旧魂知道。它们是洞察一切的,它们这些苍鬼是遍地老骨的主人。蓦然之间,那些被淘金汉们随便堆积起来的骷髅在夜色中整整齐齐地竖了起来,睁开拳头大的眼睛,呲起雪白的牙齿,朝人影狞笑。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慌四顾,却又发现,每传来一声颤抖的笑声,就倏地闪现一点奇幻诡谲的亮色。渐渐地,笑声多了,此起彼伏。荧荧烨烨的火色连缀成一片金碧辉煌的地狱之光,披挂在了灰蒙蒙的黄金台上。人们已经无法静立,尽量寻找没有人骨堆积的空地,挤成一团,瑟瑟发抖。而谷仓人却从四面走来,快快隐进了石窑。

大约到了午夜时分,万物枯死的黄金台上,突然回荡起一阵人流奔腾的沓沓声。先是那个首先登上黄金台的络腮胡子果断地带着自己的人走了,接着,数千黄金狂纷纷撤离,再也不做挖洞就拣金疙瘩的美梦了。淘金汉的希冀只能寄托在四野中的青砂层里,只能撑起龙骨金床,借积灵河的圣水一点一点地冲涮出金光来。月亮滚开了,群星逸去,紧接着便是鬼笑的收敛和地狱之光的熄灭,便是寂静的复归,便是轻风无声的飘曳。而在西坡石窑里,谷仓人却还在酣睡,轰轰隆隆的,鼾息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