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桦树林(第4/6页)

既然有这样一些有关喷嚏的往事,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喷嚏歌》一出口,就挑逗得人们各俱心态、各有情势了。宋进城得意不尽,边嚼面片边哼歌,嫉妒得石满堂一手端碗一手撑地站起,又将沾在手上的土噗噗噗地吹向宋进城。宋进城岔开大手罩住碗,逗趣道:

“满堂哥,你别使坏,人心不善,下辈子也没有人想你。”

“你说我不善?我扒了你家的炕灰还是掰了你家的锅盔?”石满堂恶声恶气地说。

“不是你扒了我家的炕灰,是我想扒你家的炕灰。等你再有了媳妇就给我言语一声,我立在你家门口等你把她赶出来。”

这话触到了石满堂的痛处,他抬脚就要踢过去。宋进城跳起来躲开,他可不想和这个蛮牛莽汉对阵,虽然他不怕,但打起来总不是一件好事。围子人干的是大事业,干大事业就要讲团结讲友爱。他是读过书的人,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这时,他听到在停放拖拉机的地方王仁厚小声小气地问张不三:

“掌柜的,你说我那媳妇咋又不想我了?”

张不三低头不语,宋进城大声道:

“才来几天,她就会想你?”

“你懂个啥?女人的屁股是尖的还是圆的都没见过。”

“见过见过,你媳妇的屁股是四棱子。”

王仁厚不想开这种玩笑,两眼巴巴地望着张不三,似乎张不三能给他解释清楚他为什么不打喷嚏的原因。

“你媳妇现在正想你哩,你不知道?”张不三说着走进石窑,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攥条毛巾,要王仁厚揩去脸上镶着白色花边的泪痕。

“啊嚏!”王仁厚一揩便打喷嚏,再揩再打,惊愣得他死僵僵地立住了。这时宋进城首先盯准了毛巾,夺过来整个儿捂到自己脸上,鼻子酸了,鼻孔大了,毛巾一取,一连发出了几声“啊嚏”。“嘿嘿!”他咧嘴一笑,又将毛巾传给别人。直到每个有媳妇守家的人都打了喷嚏,这神奇的沟通男女心灵的毛巾才送回到张不三手里。连喜也要打喷嚏,张不三不给。

“我试试看,有没有妹子想嫁给我。”

“你挖到金子就有了。”

但毛巾还是被连喜抢在了手里。他欲捂不捂,嗅嗅又看看,叫道:“毛巾上撒了花椒面。”

所有人都拿眼光盯住他,看他还要说,宋进城跳上前去一个耳光扇歪了他的嘴。

其实这奥秘谁都知道,只是不想也不敢揭穿罢了,求个舒畅,求个心安,腾出精神来拼死拼活挖金子。可你偏要用实话搅扰心绪、掏空精神,打你一个嘴巴你还得感谢宋进城的再造之恩呢。连喜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错,惊恐地望着张不三。张不三已经有了锁眉竖眼的怒相,回头吩咐石满堂:

“明儿开挖时要点火,叫连喜多砍些烧柴来。”

宋进城愣了,忙道:“我和他一起去。”

“你还有你的用场。”

连喜倒爽快,一迭声喊道:“我去!我一个人去!林子里我熟。丢不了。”

宋进城明白谷仓人一定会图谋报复,一旦连喜撞上他们,那就死定了。他抬头望着迷濛的原野,仿佛看到一个幽灵正在远方闪现忽明忽暗的荧光,诡谲地朝他眨眼。他不禁恐惧地缩了一下身子。

连喜一个人去砍柴了,但他没有按时归来。不独事事都想庇护他的宋进城感到不安,就连张不三也立到台坡上张望起来。

“咋搞的,你去看看。”张不三道。

宋进城浑身一颤,悲愤地大叫:“死了!他死了!”他相信在散发着恐怖之光的荒野深处,当人直面他们自己制造的暴力和杀气时,对不幸的预感总是不期而至的。

天变了,一半青白一半铅灰,太阳突然远远遁去,像巨型放大镜的聚光点那样扫射着古金场。一条似受创的猛蛇游窜天空的风带,从高空栽下来,一头扎向黄金台顶。于是,围子人的领地开始颠簸了,像怒涛急浪中的一只船,飞扬而起又迅速潜入黑森森的水壑。就在这时,张不三和宋进城看清了在风中动荡不宁的黑色人群,听到了他们的喊叫。两个人转身朝石窑跑去。过了一会儿,窑口像鳄鱼张大的嘴,哗哗哗地将所有围子人喷了出来。他们被面前的风声和人潮的涌动声惊吓得失去了理智,好像迎头撞去才可以免除灾难。而张不三疯得更厉害,竟然习惯性地挥动手臂,连跑带喊:

“堵过去!堵过去!”

围子人朝台下奔去。当他们立定脚跟准备拼死一战时,勃勃向上的人潮便没头没脑地漫溢过来,眼看就要将围子人淹没。宋进城大喊:

“堵不住了,回石窑!”

围子人急转踅回,比刚才跑出石窑还要迅速地隐入了窑口。

人潮更加狂放。整个黄金台顿时被险恶的人欲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