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驴妹子(第2/8页)

“立通!立通!”

这急切忧虑的喊声先把谷仓哥哥自己喊懵了。他一屁股坐在杉木林边,用一只手又撕头发又捶胸。捶够了,一蹦子跳起,就要追,一侧身,见妹子立在身边。他愣了。她却在用眼睛微笑。好眼睛,水色荡漾,勾男人的魂儿只需轻轻一晃。他不由地平静了许多,想给她说几句歉疚的话,可词儿一时卷不上舌头,急了,便又开始捶自己,捶了一下,第二下就用错了手。他哎哟一声,抱着右手原地跺脚。痛苦非常适时地让他清醒了许多:好一个出人头地的金掌柜,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做作的强悍,在众人面前假装的天地不怕的派头,一时半会的勇武,统统都被迅速剥去了。原来,赤裸裸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把冒险当乐趣的真正的淘金汉。他之所以离开大家,仅仅是因为他已经有了金子。既然古金场对他的厚爱被他看做了撵他回去的信号,他何苦要为了别人、为了黄金台把性命搭上呢!金场上的人命说丢就丢,一个懦夫呆汉是没有理由陶醉于危险之中的。可现在,身子残了,金子也丢了,剩下的就只好交给时间和命运了。人们都说,团伙里昧了金子的人要受到粉身碎骨的惩罚。那么,对他的惩罚是已经降临了,还是正在半路上向他悄悄遁进呢?往后,他的那些伙计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在村里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小伙,纠集乡亲们出来闯荡金场,他又是掌柜的,他是无法摆脱这种牵挂的。

他任凭妹子扶住自己因眩晕几欲摔倒的身子,任凭她捧着自己断了两根手指的手去惊骇无主地吹拂凉气,又任凭她拉着自己的胳膊离开湿润清新的林带边缘,走进了她那间土坯房。

谷仓哥哥斜靠在被垛上,像个娃娃,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给自己换药。妹子家也有紫叶草,而且是晒干后碾成面的,混杂着消炎粉和不知从哪个神庙撮来的香灰。野草拌家药,再加一点祈求神明福佑的虔敬,这就成了一个女人的全部愿望。她将这愿望厚厚撒上一层,再拿出一块白布来小心翼翼地包扎,手儿绵软冰凉,不时地撩起睫毛瞟他一眼。谷仓哥哥一个大男人,即使浑身创伤,也没有他痛苦的份了。

“你碰上强盗了?”

他摇头,忙又点头。他不想描述一件会让女人心惊肉跳的往事,那会破坏这温醇的气氛。这气氛有点会相好、续旧情的味道。妹子已经认出他来了。

一碗荷包蛋也是她用眼光端给他的。清澈的汤水里漂浮着一双裹白纱的红太阳。他细细呷一口,接着便呼噜呼噜往嘴里灌。他望望桌上,这房子里,除了她的眼睛,就只有桌上那个罐头瓶富有风韵和情致了。瓶中清水满满当当,一个浑圆的形似紫皮洋葱的东西捂在瓶口,而瓶中水里,浸泡着无数洁白的细根,像老人的银须那样风采卓然。南极寿星,长眉白髯,这贵态尊相文文静静,突挺着让妹子日日饱览。他摆过头去,让眼皮在桌上遮出一角阴影,试探着问她:

“你男人呢?”

她不语,躲开他的眼光,端着空碗进了厨房,一会又出来,坐在炕沿上,用目光拂去他脸上的困倦。

“你们男人家,一出远门就不安分,断了指头还到处打听你男人呢?”

“我没有到处打听,我就问你。”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喝了羊奶忘了亲娘,找个野的忘了家的。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是黑了良心的狼。”

“家的?唉!有家的我就不登你的门啦。”

“没有家的,全是野的?”

他直愣着眼望她:“妹子,你是要我野一回么?”

“你没野过?”

“没有。”

她低下头去:“看得出你是个老实人,指头叫人家弄断了,金子叫人家抢掉了。”

“这你放心。他不把金子给我送来,我就把他劈成三瓣。”

“那指头呢?你也要折断人家的?”

他脸色变得黯郁起来,忿忿地将眼光扫向窗外:“狗养的。”

“你骂吧,骂着骂着他那指头就断了。”

“你以为我是条只会汪汪叫的狗?我是男人!男人!”他欠腰一把拉歪了她,“我不打断他的腿,就不再来见你。”

好像他在对情人发誓,好像他们已有过天长日久的深情蜜意而且日后还会发展下去。他朝前挪挪,揽住她的腰,就要往里拖。她跳下炕沿:

“你要死么?还不快走。”

“今儿不走,明儿走。”

“走!走!你走。”

“偏不走,就是不走!”他说着,索性回身倚着被垛儿仰躺到炕上。

她突然变了脸,眼里冒出令人诧异的光采:“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嗓门是你的,要喊我也管不着。”

她急急打开门,靠着门框张大了嘴,想喊却吁出一声轻叹。她回身:“算了,何苦要叫你再挨打哩。你要歇就老老实实歇着,一指头儿也别动我。我可不是野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