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佘太太拎了食物出去,见那一家子仍在原地,几个男孩围住他们的母亲。母亲唇色缟白,腮帮子焦焦瘦,敞开的胸脯前,挂了个婴儿。她手上整理着衣襟,目光铆住佘太太,待到挨近时,倏然翻身下跪,将婴儿举送过来,“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救我们啊。”

佘太太放下箪笥,弯腰搀扶她。女人一手裹住婴儿,一手紧抓她的旗袍。佘太太道:“我不走,你松开。”仍不松开。男孩们早已扑向食物,一边抢,一边试图把其他人顶撞开去。

佘太太道:“吃的东西很多,我再去拿一些。”

宋梅用环住她的大腿,鼻涕眼泪使劲往她身上蹭,“菩萨别走,菩萨不能走。”

“我就回来,你松开,压坏孩子了。”

“毛头!虎头!小三子!小四子!”

孩子们顾不得搭理。

“小畜生,饿死鬼投胎啊,都给我过来。菩萨一走,我们就完蛋了。”

这才哗啦过来。嘴里鼓着,手里满着,围住佘太太。平生转来转去,找不到空隙,便抓一只油梨,远远磕倒在地,边啃边含混道:“菩萨,菩萨,我饿,我饿。”

佘太太叹气道:“那你们跟我来吧。”

宋梅用喊:“毛头,把车拉上。”掣着佘太太,缓缓站起。几个小的,学了她的样,拉的拉,扯的扯。一串人浩浩荡荡斜过马路。铁门前站出个阍人,搔着脑袋发愣。佘太太说:“阿方,快去,叫老金再弄些吃的。”宋梅用对那阿方哈腰道:“谢谢老爷,谢谢老爷。”眼见孩子们都跟进门来了,这才松开佘太太。

门内一片大花园。香樟、雪松、紫藤、玉兰、桂花,参差凋荣,将空气熏得微甜。马尼拉草皮染了春风,长势癫狂,彼此挤着拱着,密匝匝起伏。草色尽头是一幢三层小楼,坐北朝南,砖木结构。牙白色鱼鳞纹水泥砂浆外墙,饰以卵石和清水砖。胭脂色西班牙筒瓦双坡屋面,挑出尖拱烟囱。半圆拱券敞廊,白槅钢框玻璃窗。二楼凸一方露台,上支木质葡萄架,中立螺旋牛腿支托,下嵌菱格绿釉贴花装饰。

宋梅用踮着脚走过草坪,从门边上侧身滑入客堂。不敢乱张望,只顾埋头瞅着大理石地面。百叶窗漏进一条条阳光,水晶枝形吊灯洒下一点点灯光,交错反射出来。她头晕眼花的,抬了抬眼皮,见正对面白墙上,有一幅半人高的油画,画了个赤膊男人,高悬于十字架上,眼珠翻了白,额角滴着血。“啊呀呀,哪路罗汉呀,吓死个人。”

佘太太笑了:“这是耶稣,来世上救人的。”

宋梅用误解为“爷叔”,拜了一拜,默念道:罗汉爷叔保佑,保佑太太收留我。

佘太太说:“你先坐一歇吧。”

宋梅用瞅了瞅那把路易十五风格的篷式椅,说:“不能坐,我们裤子脏。”

“不搭界,坐,坐。”

“怎么好意思呢。”宋梅用半撅了屁股,轻轻靠着椅面,渐而将整个身子挪进椅子里。佘太太说:“稍等一歇,我让人再备些点心。”宋梅用诺诺,见她转身走了,便摩挲着天鹅绒扶手,压低声音道:“毛头,毛头,看看,有钱人的弯脚家具呀。”毛头过来,摸摸扶手,摸摸靠背。

宋梅用嘘了一口气,忽觉眼睛发懵。对面金鱼缸里的水在摇晃,继而整只缸子晃起来。几尾朱砂眼寿星头金鱼,似要从缸口斜斜冲向自己。毛头发现宋梅用不对劲,过来抓她衣服。宋梅用身体继续往下滑,手臂下意识夹紧襁褓。杨白兰哇啦了一声。

佘太太赶回来,接过婴儿。宋梅用嗫嚅道:“不用扶,不用扶。”自己缓缓撑起,脑袋支在椅背上。佘太太喊:“老金,老金。”老金端来一盘子淡馒头。佘太太又吩咐他兑点糖水。宋梅用喝下半碗糖水,吃过几口馒头,说:“让太太笑话了。”

“你是饿久了。”

“我平时饭量不大的,也不给人添麻烦。”

佘太太笑一笑,“快吃馒头吧,蘸些炼乳。”

宋梅用瞥见两只小瓷碟,盛了浆水样的东西,大约就是太太说的什么乳。馒头几被孩子们抢光了。欢生吃得一噎一噎,仍抻直脖颈,往嘴里送。宋梅用掐他一记,拿起最后一个馒头,蘸了炼乳吃。

佘太太说:“给小囡囡头喝些米汤吧。”宋梅用见那叫老金的男人皱了一皱眉,赶忙道:“不妨事,不麻烦了。”老金不语,扭头往厨房去。佘太太说:“你们休息着,我上去打个电话。”也走了。

宋梅用唤过毛头,轻问:“塌车放好吗?东西都在吗?”又抱起白兰,吩咐几个男孩,“都给我识相些,别让人瞧不起。”见平生像狗一样地舔炼乳碟,撩手给他一记头挞。她觉得孩子们头发太长,黏得一束束的,满是汗水和尘土气味。身上也又皱又脏,没来得及换上逢年过节的体面衣服。自己此刻的模样,估摸好不了多少。宋梅用羞愧了,十指掐紧椅子扶手,掌心的汗水都蹭在天鹅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