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9/16页)

“哥哥反正不会回来了,今明两天,哥哥将被带到一个无人的空地,附近的人们会听到一声枪响,他们将误以为是打靶练习呢。我们再也见不到那双深陷的金鱼眼啦!今天晚上,咱们两个摆酒庆功,下班后从小摊子上买点儿菜,好吗?”

——繁子的哥哥不喜欢寿雄,嘲笑他们两人的婚姻。停战后,寿雄他们和他虽然又恢复了形式上的交往,他作为军人,平时言行谨慎的态度中,也不断流露出粗鄙的讽刺的话语。他曾说,回到国内就好了。他打算一回到国内就把寿雄赶走,为了报复繁子同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结婚,再将她嫁给一个令人讨厌的阔老头子。尽管这对兄妹本来是同一父母所生的同胞兄妹。就像世上常见的那样,哥哥和妹妹互相憎恶,归根结底是因为两人有血缘关系,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那时繁子沉静的微笑和阴暗的眼神中的恐怖,寿雄在这一瞬间又品味到了。他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开始了平素那种吐露真情的述怀。

“我没有爱上任何一个别的女子。我每每感到爱的义务,从来没有一次感到爱的权利。老实说,我所遇到的女人都使我想到爱的义务,你也一样。你也没有使我想到爱的权利啊!”

“不要再哭哭啼啼地诉说啦。”

“尽管我曾背叛过你,但可以说这种背叛从未使我尝受过偷情的甜蜜。一切种类的爱情,只是教给我‘完成义务’的一种极为吝啬的道德的喜悦。早知如此,还不如享受伪善者的快乐更好。我这个人只会施行卑微的纯粹的善行,要教我去争风吃醋,那算找错了门径。”

“我不想听你为自己开脱。我们已经到达爱与不爱之争的彼岸了。你爱我不爱我,只不过小事一桩。”

“你撒谎!”——不知何时,寿雄已经坐在廊缘、穿上冰凉的庭院木屐,一边说话一边像对什么东西着迷似的,微笑着走向庭院。这里没有一块农地,然而,夏日火炽的阳光下,依然布满了焦褐色的苔藓。寿雄透过充满小鸟鸣啭、闪现一丝光亮的缝隙,仰望着耀眼的庭树的梢头。

“啊,真是好天啊!”——家庭的纷争,工作的辛劳,后撤时的痛苦回忆……所有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没有给那占有心灵一角的光明、渺茫、无忧无虑的思绪罩上一丝阴翳。不论是地位、名誉和金钱,所有令青年人一心向往的东西,在他身上,都不像国内青年那般徒具干瘪无味的形式,而是将聚众吃喝、笑口常开、纸醉金迷的游乐,同认真的工作巧妙区分开来,此种生活堪称一种“愚痴的天国”般的象征世界的诗歌。他既无思想观念;又无烦难的哲学。然而,其中繁子所具有的深深苦恼,对他来说丝毫没有价值,至于自己对此有否责任则另当别论。她说睡不着觉,但既然活着,总该睡上几个小时;她又说喝不下水,但是不喝水是无法活着的。——他既然对女人未曾感到过爱的权利,女人也都从未被他所爱过,要是这样,他就不该非难别人而将一切归功于自己。繁子似乎忘记了“活着”,至少忘记了像他那样地“活着”。

“从这里望过去——”繁子像个困倦的孩子有事叫住正要走出屋子的母亲一般说道,

“你很像我的哥哥。”

“这是当然的,”——他漫不经心地揉搓着附近一棵开着白花的胡枝子,随手扔掉,回过头去,“因为我穿着你哥哥的西服。可不嘛,从这里看过去,你倒像一头铁槛中的母狮子呢。你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狮子的鬣毛。”

繁子没有理睬,立即轻轻摆动着身子,扬起雪白的掌心,示意让他过去。

“来,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要给我什么我就过去。”——寿雄就像在年长的女子面前多少有些反感似的回答。

“给你一样好东西。”——繁子站起身子去拿梨。

女人决定要干某件事情的那副轻佻的样子,寿雄早已领教过多次了。他一边走向繁子,一边感到眼下莫非到了必须使事情立即有个了结的时候吗?

“我呀,想问你一件事,只要你回答一声就行了。”——她摆出一副削梨子的姿势,过分地将腰弯得很低很低,唯独声音十分响亮。

“只要回答‘yes’或‘no’就行了。只要得到你的回答,繁子从此以后不再为难你。只有这件事情,请你如实回答我。”

“好吧,我说,你立即把梨给我。”

“我问你,昨晚在S市旅馆,你和恒子在一起了?”

“我要说是在一起,你就能安心吗?告诉你在一起,能解决你什么问题呢?啊呀,这就叫夫妻?”他的话滴水不漏,不时夹杂着些嘲讽,“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我爱不爱恒子这个问题吗?比起这个,住不住同一旅馆这件事实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