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11/12页)

“要不要吃点什么?”阿竹突然想起似的问了我。

“不用。”我答道。事实上,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吃。

“有麻糬哦!”阿竹伸手去拿已经收拾在凉棚角落里的套盒。

“不用了,我不想吃。”

阿竹点点头,不再继续问我了。

“你想吃的不是麻糬吧?”一会儿后,阿竹小声说着,露出了微笑。

尽管近三十年不曾互通音信,她似乎一眼看出了我嗜好杯中物。这真是不可思议!

瞧见我嬉皮笑脸的,阿竹皱起了眉头:“烟也没少抽吧?从刚才起你就一根接着一根。阿竹只教你读书,可没有教你抽烟喝酒呀!”阿竹训了我一顿,和当年训诫我“千万不可大意”时的面孔如出一辙。我立时敛起了笑意。

见我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阿竹反倒笑着站起身来邀了我:

“去看看龙神的樱花,怎么样?”

“好啊,走吧!”

我跟着阿竹走,上了凉棚后方的沙冈。紫罗兰绽放,紫藤低矮的枝蔓朝四周攀旋而出。阿竹无言地向上爬去,我也始终没说半句话,一派轻松地信步随行。来到了山顶后又慢慢往下走,出现了一片叫作龙神的森林,林间小路沿途长满了八重樱。阿竹突然伸手折下了八重樱的枝梢,边走边扯下花瓣扔到地上。忽然间,她刹住脚步,猛然转向我,一开口便如江水溃堤般滔滔不绝:

“真的好久不见啦!刚见面的时候,没认出你来。听女儿说金木町的津岛来了,我还不信呢!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来。从凉棚出来看到你的脸孔,也认不出你是谁。你说你是修治,我还心想真是你吗?然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什么都看不进眼里了。这三十年来,阿竹我多想见到你啊!我天天满脑子想着念着的都是还能再见到你吗,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还为了见上一面,大老远跑到小泊来找我,我真不晓得自己是感激,是开心,还是难过。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总之,你人来了就好!我在你家帮佣的时候,你还在摇摇晃晃学走路呢!走了就摔,爬起来再走还是摔,怎么都走不稳。你吃饭的时候喜欢端着碗四处转悠,最喜欢坐在库房的石阶下面吃饭。你叫我给你说古时候的故事,盯着我的脸让我一勺一勺喂你饭,尽管麻烦得很,却教人疼进心坎里了。瞧瞧现在长那么大了,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偶尔会到金木町,总想着说不定你就在这附近玩,走在街上瞧见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小男孩,便会边走边一个个端详仔细。你来找我,真是太好啦!”阿竹每说一句话,便不自觉地将手里枝条上的樱花拔下来扔掉,拔下另一朵又扔掉。

“孩子呢?”阿竹终于连枝条都折断扔了,张开双肘提了提灯笼裤,“有几个孩子?”

我轻轻靠在小路旁的杉树上,回答她:“一个。”

“男孩?女孩?”

“女孩。”

“几岁了?”

阿竹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发问。这时候,我赫然发现,原来自己那种强势而直接表达心意的方式,和阿竹极为神似。这下我恍然大悟了。在兄弟姊妹当中,只有我一个人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遗憾的就是来自这位养育我的母亲的影响。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了自己的人格本质。我绝不是在一个高尚的环境中培育长大的,难怪和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一点都不像。你瞧,我思念的故交旧友,尽是诸如青森的T君啦,五所川原的中先生啦,金木町的阿亚啦,还有就是小泊村的阿竹。阿亚如今仍然在我家当仆役,而其他人以前也曾在我家做过事。我和这些人最是志同道合。

好了,我虽无意借着古代圣贤 (35) 之获麟 (36) 故作高深,但这篇《新津轻纪行》,亦可权充笔者“获友”的自白,于此处搁笔,应无大过。尽管还有很多事想写,可大致已将津轻现下的生活样貌,描述得淋漓尽致了。我没有虚构内容,也没有欺蒙读者。读者们,再会了!倘若一命尚存,我们来日再会!请带着勇气向前走!切勿绝望!那么,失陪了。

(1) 稻荷神社:意指高山稻荷神社。稻荷神社奉祀的主神是五谷神。

(2) 五能线:连接川部与东能代的旧国铁的铁路线,由东部的大站五所川原,以及西南边的大站能代各取一字,命名为五能线。

(3) 日文中“笼阳”的片假名为“コモヒ”,读作“komohi”;“小店”读作“komise”、“隐濑”读作“komose”,而“隐日”读作“komohi”。

(4) 大醉虎:喝得酩酊大醉的醉鬼。

(5) 水虎大明神:又称“水虎大人(水虎様)”,是日本青森县津轻地区信仰的水神。

(6) 凝灰角砾岩:由火山砾与火山灰堆积与凝结后,形成具有不规则角棱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