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打水(第2/2页)

他对我笑了一笑,问我是否喜欢喝苏打水。然后,他又陷入了沉默和深思。他从随身带的银烟盒中取出一支香烟,点着吸了一口,接着吐出一股烟来。“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他终于开口道,“你得保证照顾劳拉。”

我严肃地点点头。什么是什么事情?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十分害怕坏消息,尽管我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坏消息。也许他要走了——去国外。战争的故事还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失。然而,他并没有向我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们握一下手说定,好吗?”他说。于是,我们俩隔着桌子握了握手。他的手又硬又干,就像皮箱的拎手。他用唯一的那只蓝眼睛打量着我,似乎在估摸我是否靠得住。我抬起下巴,挺了挺我的肩膀。我十分希望自己能值得信任。

“用五分钱的硬币你能买到什么?”他接下来问道。这个问题让我毫无防备,弄得我张口结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和劳拉从未自己用钱去买过东西,因为瑞妮说我们还需要弄懂一块钱的价值。

父亲从他黑西装的内袋中掏出一本猪皮封面的小本子,扯下一张纸,就开始讲起了钮扣。他说,应该尽早让我学习经济学的简单原理,因为我长大以后要担负起责任来。

“假设你从两颗钮扣起家,”他开始说起来。他告诉我,支出是做钮扣所花的费用,而毛利则是卖掉钮扣所得的钱,净利就是两数之差。接下来,你可以保留一部分净利,同时把剩下的那部分用来生产四颗钮扣;卖掉之后,你又可以生产八颗。他用银色铅笔画了一张小表格,依次写着两颗钮扣、四颗钮扣、八颗钮扣。就这样,钮扣的数目在纸上不可思议地成倍增长;在旁边一栏里,钱的数目也随之增长。这就像是在剥豆子一般——一边的碗里放着豆子,另一边的碗里放着豆荚。他问我是否听得懂。

我细察他脸上的神情,看他是否是认真的。我常常听到他谴责钮扣厂,把它说成是一个陷阱、一片流沙、一种厄运、一个大包袱,但这些话都是他喝醉酒的时候说的。此时此刻,他相当清醒。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在解释什么,倒像是在致歉。除了等待我的回答之外,他还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似乎在请求我的原谅,请求我宽恕他所犯的一些罪过。可他对我做了什么呢?我想不出来。

我感到疑惑不解,同时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宽恕他。无论他要求或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无能为力。这是第一次一个男人期望我做力不能及的事情,但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好的。”我说道。

在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星期的某个可怕的早晨,母亲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不过,当时我并不认为奇怪。她说:“你们的父亲在内心深处是爱你们的。”

她通常不会同我们谈感情,尤其是关于爱——她自己的爱或他人的爱,除了上帝的爱。然而,父母应该爱他们的孩子,因此我想必把她说的话当作一种保证:不论父亲表面如何,他同别的父亲是一样的,至少被认为是如此。

现在想来,这话似乎包含着更复杂的意思。它可能是一个警告,也可能是一个负担。即便爱是藏于内心深处的,它上面还有一大堆东西;当你挖掘下去的时候,又会发现什么呢?不会是一件简单的礼物,纯金做的,还闪烁着光芒;相反,它也许是某种古老而又可能有毒的东西,就像枯骨上那锈迹斑斑的铁制护身符。这样的爱是某种护身符,却很沉重;它如同一个重物,把铁链套在我的脖子上,压得我难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