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声机(第2/4页)

她能够理解,至少她明白她应该理解。她理解了,对此一字不提,并祈祷上帝给予她宽恕的力量,而她真的宽恕了他。然而,他感到在她的宽恕中生活并不容易。连吃早饭也蒙上了宽恕的阴影:咖啡、粥和黄油烤肉上都带着宽恕。他对此束手无策;一个人怎么可能否认并未言明的事情呢?她也有气,怨恨那些在不同的医院里照顾我父亲的护士。她希望由她独自照顾父亲——不辞辛苦地、忠心耿耿地照顾他,直到康复。这是无私的另一面:无私的专横。

然而,父亲并不十分健康。事实上,他是一具散了架的残骸。他的一些表现即是明证:他在黑暗中大叫、做噩梦、无缘无故发火,还将碗和杯子朝着墙上或地上乱砸;不过,他没砸过母亲。他像一件坏了的东西,需要人去修补。因此,对他来说,她还是有用的。她会为他营造一种安详的氛围;她会迁就他;她会溺爱他;她会将鲜花放在他的早餐桌上;她还会为他做他最喜欢吃的饭菜。至少,他还没得什么可怕的疾病。

但是,一件更严重的事却发生了:父亲变成了无神论者。在战壕里,上帝像气球一样破裂了,剩下的只是几丝丑陋的伪善。宗教像是抽打战士们的棍子,那些卫道士喋喋不休的说教只不过是虔诚的蠢话而已。珀西和埃迪的英勇行为和惨烈的牺牲是为了什么?又取得了什么成就?他们是被一群无能而有罪的老家伙的错误害死的。倒不如当初在“苏格兰人”号轮船上就让这些老家伙割断了喉咙,扔到海里了事。所有那些为上帝和文明而战的屁话都令他作呕。

母亲害怕极了。他是说珀西和埃迪不是为了崇高的目标而死的吗?难道那些可怜的战士都死得不值吗?说到上帝,除了上帝还有谁看到他们经受考验和苦难呢?她请求他至少别宣扬他的无神论。接着,她又为自己的这种要求而感到羞愧——似乎邻居们的看法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而父亲的灵魂与上帝的关系并不重要。

不过,父亲尊重她的愿望。他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反正,只有在他喝醉酒的时候才会说这些话。战争前他是不太喝酒的,而现在却经常喝酒,酒瘾很大。他一边喝酒,一边在地板上拖着他那只坏脚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发抖。母亲试图去安慰他,而他却拒绝安慰。他会爬上阿维隆庄园那粗矮的塔楼,说他想去抽烟。其实,这只是他想独处的一个借口而已。在塔楼上,他会自言自语,并且用力打墙,最后喝得酩酊大醉才算完事。他避开母亲做这些事,因为他自认为还是个绅士,至少他坚持穿那件标志绅士的破败不堪的外衣。他不想吓着她。另外,我猜想,母亲好意的服侍也深深地刺激着他,使他感到难受。

浅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深一脚,他像是一只脚踩进陷阱的野兽在行走。低低的呻吟和含糊的呐喊,以及打碎玻璃的声音都会将我吵醒,因为塔楼的地板就在我房间的上面。

接着就会传来下楼的脚步声,随后安静下来,我卧室关着的长方形的门外隐约出现了一个黑影。我看不见他,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一个蹒跚的、悲伤的独眼怪兽。我早已习惯了这些声响;我从不认为他会伤害我。然而,我却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的。

我不希望给人印象是他每天夜里都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作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不过,你可以从我母亲抿紧的双唇看出来:他又要发作了。她有一种雷达系统,可以探测父亲情绪的波动。

我是想说他不爱她了吗?根本不是。他爱她;在某些方面他对她忠贞不贰。然而,他无法进入她的内心,她这方面也一样。他们俩就像喝了某种致命的毒药,使得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又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但是他们的心却永远走不到一起。

日复一日地渴求一个就在你眼前的人,那是什么滋味?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几个月之后,父亲就开始了他那不光彩的漫游。不过,不是在本镇,至少起先不是。他会坐火车去多伦多“出差”,实际上是去喝酒,而且还去“找鸡”——当时的话就是这么叫的。消息传开了,快得惊人;丑事一般都是如此。奇怪的是,我的父母却因为此事在镇上更受尊敬了。鉴于当时的情况,有谁会去指责他呢?至于母亲,尽管不得不忍受许多事,可她嘴里从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镇上人们的态度完全是顺理成章的。

(我是如何知道所有这些事的?我并不知道,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知道。不过,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闭口不谈的事要比讲出来的事多——双唇紧闭、头转过去、匆匆斜睨一眼都表达一定的意思。有时连肩膀也会拱起来,像扛了一个重物似的。难怪我和劳拉喜欢在门外偷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