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第22/29页)

这个痴心人就这样聊以自慰,设法维持自己的尊严。但同时他也经常注意着威尼斯城内见不得人的黑幕,很想穷根究底。外界的冒险活动和他内心的奇异经历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暗流,使他的激情滋长一种飘忽不定的狂妄希望。他在城里各家咖啡馆仔细翻阅德国报纸,一心一意想确切获悉疫病的进展情况,因为在饭店客厅的阅览桌上已好几天没有看到这种报纸了。报上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又否认。病人和死亡者的数目,说法不一:二十个,四十个,一百个,甚至更多。但隔天报上却把疫病发生的原因说成是国外传染过来的,得病的人寥寥无几,尽管还没有干脆否认。字里行间也作了一些警告,对外国当局这种危险的把戏提出抗议。总之,他没有获得确凿可靠的消息。

不过这位孤独的旅客自以为有特殊的权利分享这一秘密。他虽然离群独处,却常常向知情人提一些诱惑性的问题,后者对此事不得不保持缄默,不得不公然说谎。从这里,他找到了一种奇妙的乐趣。一天早膳时,他在大餐厅里找那位个子矮小、步履轻盈、身穿法国式上衣的经理答辩。当时经理先生已在就餐的人们中间问长问短,殷勤周旋。他也在阿申巴赫的桌子旁站下来寒暄。“为什么这些日子来,人们一直在威尼斯城里消毒?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客人用一种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口气问。“这不过是警察局的例行公事罢了,”这个机灵鬼回答。“天气非常闷热,可能会发生什么危害居民健康的事儿。当局这个措施只是为了及时预防,算是尽了它的责任。”“这倒要表扬警察局呢,”阿申巴赫顶着他回答。彼此再交谈几句天气方面的客套话后,经理就告辞了。

就在当天晚上晚餐以后,有一小队街头卖唱的艺人从威尼斯来到饭店的前花园演出。他们两男两女,站在一根吊弧光灯的铁柱下面,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白白的。他们面向大露台,露台上坐着这些避暑的来客,一面喝着咖啡和冷饮,一面欣赏他们表演的民间歌舞。饭店里的职工、招待员、开电梯的和办公的,都纷纷来到休息室的门廊边侧耳静听。俄国人一家一向热中于享受,这时在花园里摆出了藤椅,位置离艺人们较近;他们围坐成一个半圆形,喜形于色。一个围着头巾的老奴站在主人后面。

在这些江湖艺人手里,曼陀林、吉他、手风琴和一只吱吱嘎嘎发出颤音的小提琴奏得非常入调。器乐结束后继之以声乐;这时一位年纪较轻的女人引吭高歌,她和一个甜润润的假嗓子男高音配合,对唱着一支缠绵动人的情歌。但真正有才能的,却无疑是一个奏吉他的人,他同时也是乐队领队。他是一个男中音丑角,不大唱出声来,不过富有模仿才能,演起滑稽来劲头十足,颇有一手。他常常离开其他演员,手捧吉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露台上,傻里傻气地逗人,人们报以一阵阵的欢笑声。在花坛里的那些俄国人,领略了这许多富有南国风光的技艺,更其乐不可支。他们拍掌喝彩,鼓励他表演得更加泼辣些。

阿申巴赫靠近栏杆坐着,不时用一杯放在他前面的石榴汁汽水润湿着他的嘴唇,汽水在杯子里泛着红宝石般的闪光。他的每根神经贪婪地吸入了咿咿哟哟、不很高明的琴声和庸俗肉麻的曲调,因为情欲会削弱一个人的审美力,会促使他以松快的心情坦然接受那些在头脑清醒时准会付之一笑或不屑一顾的事物。那个小丑东蹦西跳,使阿申巴赫扭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呆滞的苦笑。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可内心却为某事而全神贯注;因为离他六步远的地方,塔齐奥正斜倚在石栏杆上。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晚餐时偶尔穿过的束腰带的白色紧身衣;好像天生而命中注定似的,他永远是那么风度翩翩,他的左臂下部搁在栏杆上,两腿交叉,右手靠着臀部;他只是用淡淡的好奇眼光瞅着这些江湖艺人,好像仅是为了礼貌才看着表演,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好几次直起身子,用双臂优美的动作松开皮带,将白衬衫往下拉,让胸口舒坦一下。有时,他也会掉头向左面偷望着那位爱慕他的人坐的地方,眼光有时躲躲闪闪,有时一扫而过,似乎要让他感到意外,这时阿申巴赫就有一种洋洋自得之感,同时也有些神魂颠倒,惊惶失措。阿申巴赫没有接触到他的眼光,因为这个误入歧途的人心中有鬼,迫使自己不敢正视。在露台的隐蔽处,端坐着那些照管塔齐奥的女人。如今事情已发展到这步田地,竟使他害怕自己这样是不是太露骨了,会不会被她们怀疑。不错,以前在海滩上、在饭店的休息室里以及圣马科广场上,他曾好几次注意到她们把塔齐奥从他身边唤走,想叫孩子远远离开他,当时他就像挨了一下闷棍似的。他感到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自尊心蒙受莫名其妙的伤害。他想反抗,但良心不允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