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6页)

“试着睡一下。”她说。

“睡不着。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就跟麦亚夫人吃了晚饭。约尔艮看到你进来,就跑上去告诉我。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觉得我也许该赶紧下来。他人非常好。”

“我今天看到一件有趣的事。”莫斯卡说,告诉了她那个女人的事。

在漆黑的房间中,一阵沉默。赫拉在想:如果我在吉普里,我一定会带上她跟着卡车,让她能因为自己看到的而放下心来。男人更强硬,她想,他们的怜悯少得多。

但她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就像在其他漆黑的夜里一样,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身体,触到了切开他整个躯干的那条伤疤。她的手指轻抚着突起的缝合线,就像一个孩子在人行道上来回地推着玩具,轻微的起伏几乎像催眠一般。

莫斯卡坐直,肩膀倚靠着床头板,双手垫在颈后当枕头,然后轻声说:“我运气好,这伤疤在没人看到的地方。”

“我看到了。”赫拉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在脸上,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手指继续在伤疤上拂动。

“对我来说没差别。”她说。

莫斯卡体内的高烧让他很不舒服,赫拉的手指抚慰地摩挲着他。他知道她会接受他曾做过的。

“别睡着,”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以前从没觉得它很重要。”带着嘲弄,他用一种跟孩子讲故事才用的平静调子说,“我要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他从床头柜上抓了一根烟。

军火储藏处向外延伸了许多英里,炮弹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柴薪。莫斯卡坐在子弹型的卡车驾驶室里,看着战俘们把军火装上他面前的车辆。俘虏们穿着绿斜纹军用工作服,头上戴着同一种布料的圆毡帽。如果不是他们背上和两支裤管上印着大大的白色P字,他们可以轻易地融入周围的森林。

森林里某处传来三声口哨声。莫斯卡跳出卡车驾驶室喊道:“嘿,德国佬,过来。”负责他这辆卡车的战俘走了过来。

“我们回去之前有时间装满这一车吗?”

那个德国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小个子,有一张有意思的皱巴巴但却显得年轻的脸。他站在莫斯卡面前,毫无谄媚之情,耸了耸肩,用支离破碎的英语说:“那我们吃饭就会迟到了。”

两人相视一笑,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俘虏,都会向莫斯卡担保那一车能装完,只为讨莫斯卡欢心。

“好吧,把你们搬过来的扔上去,”莫斯卡说,“让那群混球嚷嚷去吧。”他递了一支烟给那德国人,他把它塞进自己绿斜纹外套的口袋里。在军火储藏处抽烟是违规的,当然,莫斯卡和其他卫兵都还是会这么做。

“让其他德国人上车,帮我点人数。”德国佬离开,俘虏们开始排队爬上卡车。

他们沿着泥土路缓缓穿过森林,在其他道路交汇处,更多车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直到最终,一长条敞篷卡车排成一列离开森林的荫蔽,驶入开阔的乡间那柠檬色的早春阳光中。对于卫兵和俘虏来说,战争离他们非常遥远。他们很安全,两者间的问题早已解决。他们安详而心满意足地从森林里的军火储藏处挪动到铁丝网后的兵营中。

卫兵都是伤势过重甚至回去干轻活都不行的大兵,他们受够了战争。俘虏只有在傍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守卫排队爬上吉普车开去附近城镇时,才会遗憾自己的命运。铁丝网后,那些俘虏们的脸就像盯着父母准备离家外出一晚的孩子们一样,透着渴望和嫉妒。

在清晨的曙光中,他们会早早地一起坐车去森林。在晨间休息中,俘虏们会四散在草地上,嚼着他们早餐剩下来的面包片。莫斯卡总比别人多给自己手下的俘虏一些休息时间。德国佬会跟他一起坐在一堆炮弹上。

“这日子不算糟,嗯,德国佬?”莫斯卡问。

“的确可能更糟,”德国人说,“这里很安宁。”莫斯卡点头。虽然他从来没有特意记这德国人的名字,他仍然喜欢他。他们算友善,但谁也没法忘记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这层关系。即使到现在,莫斯卡手里还会象征性地拿着自己的卡宾枪。枪膛里从来都没上过子弹,有时他甚至连弹匣都忘了装。

德国人有点抑郁,突然滔滔不绝地用母语说了一大通,莫斯卡只能隐约听懂。

“你站在这里,盯着我们,不让我们随意走动,这难道不奇怪吗?人类竟有这种职责。我们竟那样杀死和伤害彼此,为了什么?告诉我,如果德国保住了非洲和法国,我个人会因此得到一分钱吗?我,我自己,如果德国征服了全世界,我就能随心所欲了吗?即使我们赢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只得到了一件军装。当我们是孩子时,读着自己国家黄金时代的历史曾那么令人热血沸腾。法国、德国或西班牙曾如何统治欧洲和全世界。他们为那些杀害了数百万同胞的人竖起雕像。这样又如何呢?我们彼此痛恨,彼此杀戮。如果我们能得到点什么,我还能理解。如果之后他们说‘来,这是我们从法国得到的一大块土地,每个人都能分一杯羹。’而你们,我们已经知道你们赢了,但你觉得自己真的赢得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