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朝子回答的语气带着几分逞强,但她温柔的内心马上为自己的轻率感到後悔。她相信父亲这麽问并不是因为吝啬,而是不忍心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坐在污秽的座垫上。

五月夜晚的灯光不断从奔驰的车窗外飞逝而过。一条街上,木屐店、钟表店、服装店、点心店、水果店等,大小相同,样式相近的耀眼霓虹灯接连不断,十足现实生活中的写景。在明亮的灯光下,陈列在水果店后头的季节性果实,个个肥硕光润。

“朝子,过去我一向极力避免使你受到世上苦难的影响。不仅是物质方面的苦难,所有的悲剧都希望能隔绝在你之外。在今天之前,我从不让你接触到幸福以外的任何事物,这甚至可说是我的信念。但现在,我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将因着一种奇妙的冲动,而卷入他人的不幸之中。”

“也许吧。但我认为事情并没有爸爸想像的那么严重。看到车祸的时候,朝子来不及作任何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上前去,因为看见那个人时(啊,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有一种好像是自己被撞到的感觉,所以才跑过去帮忙。”

“他看起来不太健康,不知道是从事什么行业,也许是个艺术家。”

“他好像过得不太幸福。”

“在所有车祸事故中,总有百分之几含有自杀成分。”

“如果真是这样,那麽他是自杀未遂罗,因为医生说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孩子啊……”父亲说。当他叫女儿“孩子”时,表示有些话他难以启口。“……孩子,你会去探望他吗?”

“是啊,我会去。”

朝子天真烂漫地回答。

“这不太好吧?”

“为什麽?”

“你不可以再介入了。过度介入他人的不幸太冒失了。”

“可是,不知为什麽,我想再去看他。”

父亲沈默不语。汽车行驶在住宅区九弯八拐的阴暗巷道里,田园调布的家快到了。一只大白狗匍匐在篱笆下,望着驶近的车子。

“好大的狗。”

朝子自言自语地说。

前方无人看守的平交道旁,红色信号灯一闪一灭,铃声也兀自响着。

“这件事最好别跟妈妈提起。”

“好的,我不会说的。”

周伍担心依子会钜细靡遗地盘问这件事,然後为了和他唱反调,反而大肆鼓励朝子的作为,那将使朝子更加强要去探病的决心。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在餐桌上看报的周伍,为提防依子察觉,故意神色自若地从桌子底下将叠好的报纸传给朝子。朝子悄悄往下看,不禁大为吃惊。

天才青年画家惨遭横祸

斑鸠一先生因车祸负伤

——那是一则显眼的大标题,并附有相片。朝子仅止于知道斑鸠一是个有名的年轻画家。由于周伍对女人欣赏美术怀有偏见,所以朝子并无欣赏绘画的嗜好,当然也就不会看过这位画家的作品。

新闻报导中提到,二十五岁的斑鸠一自从数年前获得新人登龙赏後,连续几年都获得权威性大赏,如今已是白鸟会最被看好的知名画家。他性情孤傲狷介,径情直行,不与世俗妥协。这次的车祸可能会使他失去一条腿,但手未受伤,对于今後的创作并无大碍,可谓不幸中之大幸。

报导的最後部分尤其引起朝子的注意。上面写着:

……事故发生之际,一位路过的绅士和他美丽的女儿开着私家轿车送斑鸠先生到医院,之俊不告而别。

……看完这则新闻,朝子因意外的兴奋,而容色含羞。她迅速地偷瞄了父母亲一眼。

依子神情黯然地坐在餐桌前,佣懒的模样一如往常。她如同嚼腊般勉强吞下一颗半熟的鸡蛋,执拗地躲在自己的悲剧中。事实上,这个不幸的妇人夜里也会做过好梦,但她顽固的态度似乎在向家人表示,任何晴朗的晨空对她而言都是灰暗的。她的眼睛转了几下。

“朝子,什麽新闻令你那麽好笑?”她问。

“没有啊。”

“吃饭时看报,是没有规矩的男人的行为,女孩子不可以这样!这大概又是从你父亲那儿学来的。”

她那如蛇般冷峻的视线投向丈夫。

从这天起,朝子心中便一直挂念着斑鸠一的事。但这种挂念并非基于爱慕或友谊,对一个昏迷的人来说,友谊是不可能产生的。

当时驱使朝子跑到马路上的动机非常单纯,也许是那一瞬间,她慈悲的胸怀与运动神经所赋予她的行动力吧。话虽如此,斑鸠那张死人般苍白的面孔,却深刻地留在朝子的脑海中。那绝不是一张俊美的脸,同时也不会是惹女人爱慕的类型。但是那张应该会带给人不快感觉的脸孔,却在朝子的心中留下强烈且不讨厌的印象。

至今,朝子对于所谓的天才并未特别去关心过。她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人物存在,但她觉得那种存在和自己是无缘的。在她的想法里,突然割下自己的耳朵、举起手枪射击他人、把脚放进冰桶里作诗、吞下一整盒方糖、肆无岂惮地勾引朋友的妻子、扒窃等,会做出这些行为的人都可算是天才。这种定义,比起一般少女对天才感伤式的英雄崇拜,更为正确、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