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情同手足(第27/29页)

他躺在她的身边,仰望着头顶上方那片黑压压的洞顶。她看到他松弛的身体像水一般伸展在歪歪斜斜的沙袋上,看到那条黑黑的披肩搭在他们脚下的铁轨上,洞顶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犹如遥远的车灯,慢慢地渗入看不见的石缝内。他开口说话时,听上去像是在回答她脑子里正想着的问题,仿佛他再也用不着对她隐瞒什么,他对她要做的就是把他的内心像袒露身体那样坦陈出来:

“……十年来,我就是这样一直观察你的……就是从这里,从你脚底的地下……我知道你在大楼顶端的办公室里的一举一动,却永远都看不够你……十年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期待着能在这里,在站台上,看到你登上火车……每当命令下来,要把你的车厢挂上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并且等着看你走下斜坡,只希望你不要走得那样快……你走路的样子太与众不同了,那副样子,那双腿,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认出来……在你匆匆走下斜坡,经过正在下面轨道黑影里的我时,我总是最先看到你的腿……我觉得我都可以做出一座你双腿的雕塑了。我熟悉它们,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当你走过时……当我回去干活时……当黎明前我赶回家补上三个小时的睡眠时,用我自己的那双手……”

“我爱你。”她平静得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里仅仅流露出一丝青涩。

他闭上双眼,似乎想让这声音流过那些逝去的日子,“这十年中,达格妮……只有几个星期的时间你真真切切、触手可及地出现在我面前,不再那样匆匆地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一个供我独享的明亮舞台上……在许多个夜晚,我会连续几个小时地凝视你……从那间被称作约翰·高尔特铁路办公室的窗户……有天晚上——”

她轻声地惊叫道:“那天晚上就是你么?”

“你看见我了?”

“我看见了你的影子……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看上去似乎很矛盾……似乎在——”她止口不说了,她不想说“挣扎”。

“没错,”他平静地说,“那天晚上,我想走进去,想面对你,想对你说,想……那天晚上,看到你瘫在桌上,看到你实在不堪如此沉重的压力,我差一点就违反了自己发的誓——”

“约翰,那天晚上,我想的就是你……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

“你要明白,我当时可是知道。”

“……我这一生之中的所做所想,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

“约翰,对我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离开了在山谷里的你……而是——”

“是你回来那天的广播讲话?”

“没错!你在听吗?”

“当然了,你能这样做我很高兴,这很了不起。再说我——我也都知道。”

“你知道……汉克·里尔登?”

“在你来山谷前就知道。”

“是不是你知道他这个人后,就预料到了?”

“不。”

“是不是……”她没有说下去。

“是痛苦吗?是的,不过只是最初几天,随后的那天晚上……你想不想知道当我了解这件事后的第二天晚上干了些什么?”

“想。”

“除了在报纸的照片上,我从没有见过汉克·里尔登。那天我知道他在纽约开一个什么业界要人的会议。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我在会议召开的酒店门口等着,门口的雨篷下灯光很亮,但外面的人行道很暗,可以让我隐身,这里只有几个闲人和流浪者在晃荡,天上下着小雨,我们都靠在墙边。等人们陆续出来的时候,从他们的衣着和举止中就能看出谁是来参加会议的——他们炫耀穿着,神态局促不安,似乎对自己当时刻意装扮出的另外一副样子感到羞愧。他们的司机们开着车迎了上去,有几个记者在缠着他们提问,一心想套出只言片语。这些企业家们面带倦容,一个个都衰老体弱,在惊惶地掩饰着内心的不安。然后我就发现了他。他穿着一件昂贵的风衣,帽檐斜斜地压在眼睛上方。他的脚步轻快,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其他一些企业家蜂拥过去,向他问着问题,这些大老板们活像是围在他周围的一群下人。在他站在车前伸手拉开车门时,我才看清楚了他,他昂着头,在斜着的帽檐下轻轻地一笑,显得很自信,看上去既有点不耐烦,又觉得好笑。在随后的一瞬间,我做了自己前所未有、让许多人拼死要去做的事情——在我眼中,一切已经脱离了当时的情景,我看到的是一个经过他改变的世界,看上去和他是那么的吻合,他就像是这世界的化身——我看到了一个硕果累累的世界,迸发着不受奴役的能量,人们摆脱了羁绊,用一年又一年的执著和付出,享受着幸福的回报——当我和雨中一群四处游荡的胆小鬼们站在一起时,却看出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的生活本来应该是怎样的,我感到极其渴望——我想要做到的正是他那样……他的身上具有我应该具有的一切……然而,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随即便回到了现实,看清了这现实所包含的真正含意——我看到他为了自己卓越的才华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他在寂寞无助的时候,要忍受怎样的折磨去努力了解我已经了解的一切——我看到他希望的那个世界并不存在,还有待去创造,我再一次看到了他真实的模样,他是我奋斗的象征,是要我去为之复仇和解救出来的受难的英雄——随后……随后我便对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感到释然了,我懂得了这并没有改变什么,我应该预料到会这样,我懂得了这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