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19/34页)

她感觉到阿克斯顿博士的态度里出现了与他平素的沉默威严所不同的变化;似乎她绝不仅仅是个客人,对她没有丝毫的见外。弗兰西斯科看到她来参加聚会,自然是二话不说地欣然认可。高尔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看起来像是个在阿克斯顿博士的要求下陪她来到这里的彬彬有礼的护送者。

她发现阿克斯顿博士的眼睛不断地扫向她,在她这样一个带着欣赏目光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学生,他似乎很是得意。他像是个父亲,终于找到了对他喜爱的东西感兴趣的听众,谈话便总也离不开一个话题:

“你真应该看一看他们上学时候的样子,塔格特小姐。你绝对找不出像他们这样出身迥异的三个孩子,不过——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在校园里成千上万的学生里,他们肯定是一眼就找到了对方。弗兰西斯科是世界首富的后裔——拉各那是欧洲的贵族——而约翰则既身无分文,又无父母和家庭,凭的完全是他自己的努力。其实,他的父亲是俄亥俄州一个默默无闻的加油站修理工,他十二岁就自己离家在外闯荡——可我一直觉得他就像智慧女神密涅瓦,完全成人,全副武装地从朱庇特的脑袋里跳了出来……我还记得头一次见到他们三个的那一天,他们坐在教室的后面——我当时在给研究生讲一堂专门的课程,内容极难,其他人很少会来听。他们三个看上去像不到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年龄——后来我了解到,他们当时才十六岁。讲完课以后,约翰站起来问了个问题。作为老师,如果能听到一个研习了六年哲学的学生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已经觉得很是自豪和欣慰了。这个问题与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相关,柏拉图本人都没有想到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回答后让约翰课下到我的办公室来。他来了——三个人一起都来了——我看到了外间的那两个,就让他们都进来。和他们交谈一小时后,我就取消了当天的所有安排,和他们整整聊了一天。随后,我安排他们去选那堂课,并且计入他们的学分。他们就选上了,并且成绩全班最高……他们修的是两个专业:物理和哲学。这样的选择让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不解:当代的思想家认为没必要去认识现实,而当代的物理学者则认为没有必要去思考。我懂的要比他们更深一层;但令我吃惊的是这几个孩子居然也懂得这些……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是物理系主任,我是哲学系主任。对于这三个学生,他和我取消了所有的规定和限制,我们给他们免掉了那些常规的、并不必要的课程,只把最难的东西交给他们去啃,同时为他们能在四年内从两个专业毕业扫清了一切障碍。他们学得很刻苦,在这四年中,他们同时也在为生活而奋斗。弗兰西斯科和拉各那有父母的经济支持,约翰则没有任何来源,但他们三个全都靠打工来锻炼和养活自己。弗兰西斯科在一个铸铜厂打工,约翰是在一个铁路的机车仓库,而拉各那——不对,塔格特小姐,拉各那在他们三个人里面可不是最差的,而是最踏实用功的一个——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工作。他们总是能找出时间干自己想干的事,却从不把时间花在交际和学校里的各种活动上。他们……拉各那!”他突然大声打断了自己的话,“别坐在地上!”

丹尼斯约德从椅子里滑下来,正头靠着凯·露露的膝盖,坐在草地上。他轻声笑着,听话地站了起来。阿克斯顿博士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这是我过去的一个习惯,”他对达格妮解释说,“我想是条件反射吧。过去上学的时候,要是发现他在阴冷潮湿的夜晚坐在我家后院的草地上,我就会这样跟他讲——他在这方面总是大大咧咧的,让我放不下心,他应该知道这样做有风险,而且——”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从达格妮惊讶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和他同样的心思:他们都想到了成年后的拉各那选择去冒的风险。阿克斯顿耸了耸肩膀,两手无奈而自嘲般地一摊。凯·露露朝着他理解地笑笑。

“我的家紧挨着校园,”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坐落在伊利湖边的一处峭壁上,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了许多的夜晚。就像此时这样,我们在初秋或者春天时围坐在我家的后院里,只不过面对的不是这里的高山,而是一大片平静而苍茫的湖水。那些晚上,我的精力必须比在课堂上还要集中,去回答他们的各种疑问和讨论他们提出的问题。到了半夜,我就去冲些热巧克力,硬逼着他们喝下去——我怀疑他们可能从来不肯花时间好好吃东西——然后我们就会继续聊下去,而湖水已经隐没在黑暗里,夜空则显得比大地还要亮些。有几次,我们一直待到我突然发现天空更加黑暗,而湖水已经开始变得灰蒙蒙,再说几句天就要亮了的时候。我不应该弄得那么晚,因为我知道他们那时候睡眠不够,但我常常会忘,完全把时间忘记了——你知道,只要他们在那里,我就总觉得像是清晨,总觉得我们前面有长长的、用不完的一天。他们从来不去说他们希望今后可能会做的事情,从不怀疑他们的身上已经被万能之神赋予了实现他们愿望的无尽才华——他们说的是他们要去做什么。爱是否会令人胆怯呢?我知道我唯一感到恐惧的时刻就是听着他们谈话,想到世界今后会如何,而他们将来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的时候。恐惧?不错——可是它更甚于恐惧——当我想到这个世界终将有一天会毁了这些孩子,想到我的这三个儿子已经被画上了祭物的记号,我简直就想去杀人。是啊,我是会去杀人的——可是杀谁呢?人多得让你无从下手,并不存在一个单独的敌人,不存在什么众矢之的或者恶棍,并不是一分钱都挣不来、只会傻笑的搞社会救济工作的人,也不是做贼心虚的官僚——它是整个地球——被那些相信需要和怜悯远比才能和正义更神圣的人的双手推进了可怕的肮脏深渊之中。不过,这感觉只是偶尔才有,并不会一直持续。听到我的孩子们说的话,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击垮。他们坐在我后院的时候,我就看着他们,看着在屋后远处的那幢雄伟、黑暗的建筑,帕垂克亨利大学依然是思想不受奴役和禁锢的标志——更远的地方是克利夫兰市区里的灯火,是在一排排烟囱后面的钢厂上空的橘红色的火光,是广播塔上闪烁的红色亮点,是在黑沉沉的远处的机场发出的长长的雪亮光束——我心里想,就凭着曾经存在和推动着世界前进的伟大力量,尽管后继不再,他们还是会胜利……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约翰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另外两个人承认说他已经三天没闭眼了。我立刻叫他们俩回了家,但实在不忍心把他叫醒。那是个很温暖的春夜,我拿出条毛毯给他盖上,就让他在原地睡着,一直在他身边守到了早晨——我在星光下端详着他的面孔,后来,初升的一缕阳光照在了他安详的额头和闭着的眼皮上。我从不祷告,那时的感觉不是祈祷,但那种精神状态已远远超越了祈祷:是完完全全、满怀信心地将自己奉献给了我所热爱的正义,坚信正义将获得胜利,坚信这个孩子会拥有应该属于他的未来。”他挥手一指山谷,“我没有想到它竟然像这样雄伟——这样艰辛。”